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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悲情城巿》是傑出舞蹈家吳義芳的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電影演出。吳義芳應邀在片中飾演吳寬榮,一位熱血的台灣知識分子角色時,還是一位舞蹈系學生。自1985年起,吳義芳與雲門舞集合作長達二十年,期間並擔任排練指導。在雲門,他幾乎跳遍所有舞作中的男性要角,其中以「九歌」中的「雲中君」最令中外觀眾難忘。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說,『看吳義芳跳舞是一件過癮的事。他藝高人膽大,享受動作,有如品嚐美食,津津有味,甚至意氣風發,使觀者也跟著愉悅、興奮起來。』 吳義芳於2002年創辦風之舞形舞團,目前擔任該舞團藝術總監,並任教於台灣師範大學表演藝術研究所等校,為兼任副教授。在專訪中,我們看到吳義芳如何運用他的舞蹈專業,巧妙地克服了語言的隔閡,出色地演繹一個台灣年輕文人的內在世界。

專訪、撰文:張靚蓓
專訪吳義芳先生(飾演吳寬榮)
地點:國家電影資料館電影教室
時間:2010/ 4 /2
訪問:張靚蓓、葉聰利(攝影、錄影)

張靚蓓:當初侯導怎麼找到你來演寬榮的?
吳義芳:不是侯導找我的,是陳懷恩(《悲情城市》攝影師)。為什麼是陳懷恩呢?那時候我在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就讀,前期他曾拍過很多我們的劇照、大頭照,他拿了我的大頭照去給侯導,可能是問,這個人怎麼樣?後來是陳懷恩來跟我連絡的,問我有沒有興趣?
我說:「好啊,那就去玩玩啊!」
因為我本來就在舞蹈領域,舞蹈也算是表演嘛!那時候剛好是「雲門舞集」宣佈休息的時期,所以我就去了。

張:是夏天、冬天,記不記得?
吳:(皺眉,想一下)應該是夏天吧!

張:你的戲份很多,拍的時間應該蠻長的吧?
吳:沒有,我的戲都還算蠻集中的,因為他都跳拍(當然)。我不知道拍到哪裡了,因為我不是個有拍片經驗的人,但是我就盡量在抓,表現導演的要求。因為在舞台上、所有的東西都要很精確,所以在我的專業裡,精準的表達是基本要求,我會自問︰「哎,那個東西是怎麼樣的。」
我記得,就是跳拍跳拍。侯導一直到我當兵前,一九八九年,大概是二月、三月的時候,還找我去補拍。

張:補哪一段戲?
吳:補拍山上的戲。

張:是在苗栗拍的吧?
吳:那是在苗栗嗎?不記得是在哪座山上,喔,凌晨三點的call,拍凌晨戲啊!根本人還是迷迷糊糊的,我也不知道被載到哪裡去了(笑)。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反正一輛「九人巴士」就帶走了。

張︰你第一次拍電影?
吳︰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表現型態的表演。其實那時候找我,我只是覺得,拍個電影應該很好玩啊,所以我就是用這種心態去跟他們接觸的。

張:可是你在片中的戲份很重啊,全片就兩條線嘛,一條是江湖的(以陳松勇為代表),一條是文人的(我:就是我這邊的),就是你這邊的。
吳:老實講,那時候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張:侯導有沒有先給你劇本?
吳:沒有。

張:啊,那怎麼演?
吳:你有開始錄了嗎?(有啊!已經開始錄影了)(兩人大笑)
那怎麼演啊?

張:你怎麼了解這個角色?因為寬榮其實蠻重要的,在裡面是轉折的關鍵!
吳:怎麼演這個角色?其實在拍攝之前,侯導大概會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大概情形?都是以講故事的方式,兩、三句喔,大概這樣子應對以後,就丟給我了。

張︰都是現場?
吳︰對,都是現場、當下。我常常喃喃自語的推敲著,這個是…。我大概可以理解,他要的是那種氛圍,因為在我的表演訓練裡面,我可以掌控人物和環境之間對應的關係是什麼,這本來就在我的表演本能裡的。
所以當侯導跟我講述情況的時候,我就說︰「喔,好。」
當然我是有很多問號。整個電影拍完之後,我就不得不佩服侯導,我認為這是侯導厲害的地方,侯導可以把我的「那些問號、及那個人的表演重點」種種不同的元素綜合起來。就像寬榮這個角色的形象,我的解釋是,知識份子不見得是什麼事情都很清楚,知識份子經常是很多東西在思緒裡面纏繞,知識份子有很多問號需要被確立。當侯導把拍片當下的我和他設定下的寬榮結合之後,再把電影中的一個情節說出來的時候,好像寬榮這個腳色又擴大了一些。
這個是我後來再看《悲情城市》時,才感覺出來的︰「他為什麼….。」當初侯導如果跟我一目了然的明說一切,那我就真的在演戲;那麼我在演戲的時候,就可能是另一種狀況了,我可能over,或者不足…。可是侯導從一開始就只讓我知道
一半也只講一半,知識份子常常就是這樣子!我在想,知識份子有時候是這樣子的,知識份子知道很多,但是要很正確的用一個方式講出來,他不見得能夠做得到,他會在心裡繞了又繞,這當中的牽扯,我倒覺得這是一個人很大的一種氣質,會形成一種氛圍。
我覺得侯導這方面很厲害,去抓人潛在的東西。

張:侯導這方面很細膩、很厲害,在寫實的表象中又觸及表層之下所潛藏的氣韻。
吳:對啊,剛開始真的不知道他到底要什麼東西,因為他完全是跳拍嘛!
每次在現場,我唯一可以問的就是副導黃健和,我就一直問黃健和:「哎,接下來要拍什麼?」我已經被call了,我應該知道接下來我要做什麼,因為有這種「茫然」(笑),在舞台上是很恐怖的,因為沒辦法表演。
那時候我就會抓著黃健和(副導),黃健和有時候知道,有時候不知道。因為拍片當下有很多因素一直在改變,我在現場,真的發現當下有太多的因素正在轉變,或者是天氣,或者是哪一個場景裡的哪一些道具不合,或者是整個擺設起來感覺不對,所以說,導演要改戲,這裡面就夾雜著這些東西。
所以我也常常會很緊張的問:「啊,接下來要拍什麼?」,就有一種緊張在裡面。

張:你印象比較深刻的,譬如改戲改得比較多的,或臨時要你表演的戲有哪些?
吳:其實我大概都在這樣的緊張狀態裡,我在抓一些我所認知的、我可以表現出來的東西。你知道嗎?這裡面,有很多東西,可能我只知道一半,另一半是在猜疑和探尋中度過。

張:我看《悲情城市》時,印象很深刻的幾幕,譬如說,靜子在彈鋼琴(吳開心大笑),你站在旁邊,那幕一出來,就好有氣氛,感覺就很棒,你知道,就好像那個年代的文人、文化的整個感覺及氛圍馬上就出來了。那一幕沒有台詞、你和靜子都沒有講話,靜子彈琴,你就站在旁邊,不曉得你是怎麼演的?
另外,靜子的哥哥寫詩的時候,你坐在旁邊看。
還有,後來你跟文清(梁朝偉飾)一起去看靜子時….。
這些鏡頭、這些戲,你在演的時候,是什麼狀態?
吳:拍攝之前,並沒有人告訴我要拍什麼。(你就自己揣摩?)
有時候侯導會跟我解釋,譬如她(靜子)在彈鋼琴,教小孩子唱歌,我在一旁聆聽。因為我總要知道她彈的那首歌,那首日本歌的意思嘛!
然後我是在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因為靜子正在教學,對了!有一張拍得很好的照片,或許你可以調出來看看,那張照片會告訴你,當時的我正處於什麼狀態中。照片中顯現出我正處於發呆的狀態。因為那一刻,侯導正給了我一個命題,我開始進入思考的時候。事實上,侯導好像也沒多說什麼,講一講,就開鏡了。

張:沒錯,他抓住那種最自然的狀態!
吳:他那時候有解說,這是個什麼樣的狀況。然後,我不可以怎麼樣,他沒有說「我不要怎麼樣」,「我不可以怎麼樣」是我告訴我自己的。(一種自我提醒)
因為我是一個好動的人,我是一個舞者,對他們來講,我的肢體語言很容易「爆」。

張:你是一個習慣用肢體來表達的人?
吳:對,所以我怎麼讓自己稍微沈澱下來,轉換成另外一種比較不同的、比較像讀書人表達的方式,讓吳寬榮出現,吳義芳隱藏起來,真的是在內心裡面轉。當我接受到命題的時候,我有大概想一下,那個心思要怎麼轉。

張:你事先有做什麼功課嗎?
吳:沒有,就當下,都是當下的反應。

張:那找對了,第一他找對了人,第二就是當下的那個氣氛都抓住了。
吳: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因為那個氛圍,最主要就是他跟懷恩(註︰攝影指導陳懷恩)用鏡頭在抓嘛!

張:片中第一場戲是你帶詹宏志他們到九份去?
吳:我的第一場戲,就是我帶著他們三個(註︰詹宏志、吳念真、張大春)到文清的工作室,這是我的第一場戲,那棟八角屋!

張:談一談那場戲吧!
吳:很有趣啊!因為吳念真、詹宏志、張大春,他們都是我的前輩,我平常都是看他們的文章,這些人現在居然都出現在我面前,我真的覺得蠻有趣、蠻興奮的。
那裡面我最年輕!然後,那是一個很簡單的鏡頭,就是要從街底走到八角屋裡面,這個過程中,會經過市場,拍攝前侯導跟我說︰「你進去的時候要引導!」因為這是你家(那時我還不知道梁朝偉是飾演我的室友),然後要我去引導他們。第一個鏡頭是,進屋裡去;第二個鏡頭就是,問那個助手:「文清在嗎?文清到哪裡去了?」(台語)
侯導也只是這樣跟我講︰「之後走去那裡;然後請大家一起進去!」我就說:「喔,好好好!」大概是這樣的情況。當然,這當中也有一些過渡。
反正我並不怕,因為鏡頭也不是一直對著我一個人。

張:都是當場,也沒有事先告訴過你?
吳:沒有、沒有。有台詞的話,就是另外一場戲,好像是講「 同命之櫻 」那段台詞「同運的櫻花,儘管飛揚的去吧,我隨後就來,大家都一樣。」(他當場唸出來,到現在吳義芳都還記得。),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是要我背起來的,(用台語唸出)什麼「日本時代有一個女孩跳瀑布自殺,伊哎遺書寫說….」(註:「…明治時代,有一個女孩子,從瀑布上跳下去自殺,遺書上寫著,我不是厭世,也絕非失意,而是為了自己像花一樣的青春,不知如何是好,那就像花一樣地飛揚去吧!那時,好多年輕人都被這個少女的死,和她的遺書振奮起來。那時,也是明治維新,熱情燃燒的時代啊….」)。那些台詞事先都寫好了,已有「文本」,我私下練了很久,因為我要唸得順,話裡又要帶有某種感傷的語氣!
因為這當中還牽涉到「台語」的問題,我講的台語是南部的腔調,侯導要的台語是北部腔調。

張:那怎麼辦?
吳:就稍微調整啊,侯導也會幫我調,像唸「文」或是「阮」。
所有的東西都是現場同步的,所以有的時候會NG,NG也很有趣的。
「喔,要重新來。」
「喔,好。」

張:記不記得哪一場戲NG最多?
吳:記得,我有一場戲很尷尬,我NG了大概九次,只因為講一句日文,我連錯九次。就是我講「靜子將,去?打諾!歐多桑,多喜打諾?(日文)」意思是:「靜子妳來了!父親還好嗎?」就是戲裡我那位日本女朋友(靜子),她來,我們見面問候的一句話。就這樣子。舌頭打結。我NG九次,汗流浹背---嘔。

張:你以前不會日文吧?
吳:不會。在這之前,我完全不會日語。如果我有做功課的話,就是侯導請人教了我「五十音」,因為我要唸一些日文「ㄎㄧ咪嘛歐摸嘛嘛咪,搭ㄉㄟ伊ㄎㄟ…..(馬上唸出來)」,你看,我也不知道它的意思,可是我現在還會唸那些台詞(馬上脫口而出)。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因為這本來就不是我的語言,當年我是硬把它背下來的。要說事先有學些什麼的話,就是這個。

張︰片中有你跟梁朝偉、辛樹芬的對戲,可否談談你和他們對戲的經驗?
吳︰其實我跟辛樹芬第一次見面,就覺得蠻投緣的,因為我們很容易就聊起來了,就好像兄妹一樣,她很自然,我也很自然,彼此之間有很多東西可以討論的。
有時候我甚至會問她︰「ㄝ,接下來要拍什麼?」
她說:「唉,我也不知道哎!」(笑)
我們都是在現場才被告知要拍哪一個鏡頭。知道後,大家收拾一下情緒,就進去了。因為收拾情緒的過程,還要化妝、或補妝,做這一類的事情。

張:化妝還算快吧?
吳:化妝很快,有關化妝我是很熟悉的,因為我經常畫舞台妝。但現場是化妝師畫的。

張:那跟梁朝偉呢?
吳:事實上,我覺得梁朝偉在片場是個非常安靜的人,他隨時隨地都在看書。(喔,真的啊!)他在現場都在看書,有戲的話,劇組才去跟他講,他才上場。

張:他看跟這部戲相關的書嗎?還是其他的?
吳:應該是相關的,應該是侯導給他看的書,是有關「二二八」的書。
說到「書」,事實上那時候侯導有提供幾本書單給我,他說:「如果你想要看,你可以去找幾本書來看,譬如說吳濁流的《無花果》---。」我看了,大概翻過,所以我大概略知「二二八」當時社會整體架構是什麼樣子,那時候人是在怎樣的狀態…。

張:那時候「人的狀態」是什麼?
吳:透過對書的理解,我才可以去選擇如何表現人的狀態,在現場拍攝的當下,有什麼樣小小的氛圍存在。因為這些畢竟都不在我的生活經驗裡;而且相對於舞蹈演出,對於「演」的體驗,也不是這樣子的;以前在舞台上表演我是不講話的,因為舞蹈是不用講話的,全是肢體語言,所以這個轉變很有趣!
我跟他們對戲的時候,基本上我有一個優勢、舞者的訓練,就是,我比較知道「呼吸」所帶領出來的情緒。所以縱然是日語我聽不懂,譬如你剛剛說的有關「靜子」,在跟我講述她哥哥的遭遇時,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講什麼;老實講,我不知道靜子訴說的內容是什麼,我是從她的肢體語言,從她的人的聲音語氣,她整個身體的氛圍裡面,我試圖去搜索,她可能講的是這個,於是,我對之做出回應。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唸什麼,因為他們(劇組)也沒有跟我講,她(靜子)在講什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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