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記憶的人:奇拉‧塔西米克 Kidlat Tahimik(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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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木材(第七屆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影展統籌)

學者E. SAN JUAN, Jr.在一篇介紹Tahimik電影的文章中提到:「也許可以這麼說,Tahimik的電影都和記憶的創建與銷毀有關,他的作品以一種批判卻同時具有創意的方式,思考著在國家的歷史中,什麼是必須保留給後代,重要而有價值的記憶和事件。」(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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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為Eric de GuiaKidlat Tahimik,儘管在國際影壇中獲得過無數的榮譽,但事實上,可能除了極少數的人之外,看過其作品與認識他的人並不多。

 

Kidlat Tahimik1942103日出生於菲律賓碧瑤(Baguio)市(現年68歲),於菲律賓大學畢業之後,前往美國賓州大學攻讀企業管理碩士,並在相關經濟組織內擔任研究員,在1968年至1972年至法國巴黎工作;也正好在1972年,他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並立志成為一名藝術家。

 

就在他旅居德國時,住在一個以演員和電影工作者聚集聞名的社區。某天他跟著朋友一起去慕尼黑電影學校聽課,該堂課的老師是德國導演韋納.荷索 Werner Herzog)。當時荷索在課堂上問了Tahimik想不想成為一個演員,Tahimik雖然心中竊喜,但仍然說「不!」。不過在此之後,荷索正式邀約 Tahimik於電影中擔任演員,Tahimik欣然接受,並在《賈斯伯荷西之謎》(The Mystery of Kaspar Hauser)中扮演了Humbercito這個角色。

 

這是Tahimik與電影的第一次接觸,「演出」的概念也成為他後來的作品中一個極為特殊的元素。

 

 

1977年,《噴了香水的惡夢》(Perfumed Nightmare

 

1977年,Tahimik獲得了荷索與法蘭西斯‧柯波拉的幫助,利用了1萬美金以及許多被遺棄的膠,完成了至今仍被稱為大師作品 Masterpiece)的《噴了香水的惡夢》,並在柏林影展一鳴驚人,獲得影評人費比西獎,寫下菲律賓電影史上最重要的一頁,並且開始讓國際間注意到 菲律賓電影的蛻變,Tahimik同時也是第三世界電影運動的代表人物,獨立電影的先驅。

 

而令人難以想像的是,在此之前,Tahimik只拍過Super 8mm,隨性地錄自己的生活。

 

《噴了香水的惡夢》可看作是Tahimik的半自傳影片(事實上他所有的創作都來自生活與回憶),他在片中扮演他自己,一個在菲律賓鄉下村落長大的孩子,村子裡唯一的對外聯繫是一座小橋,片中出現的人,也都幾乎扮演他們自己

 

Tahimik是一位小巴的駕駛,每天開著車去馬尼拉載客賺錢,也因此他比村裡的其他人接受了更多外來的資訊。漸漸地,他開始對美國的各種事物產生興趣, 電影、音樂、美國小姐、太空計畫……,他夢想成為一個太空人!但相對地,他卻對自己家鄉的落後感到悲哀,瞧不起自己兒時的同伴竟然是傳統竹屋的工匠,一 心崇尚西方文明以及現代化的生活。

 

這樣的矛盾情節逐步擴大,直到美國顧客需要司機而帶著他去法國巴黎,Tahimik的心裡開始起了化學變化。初到法國的Tahimik驚訝於大都市的發展與現代化,他一生中沒有看過那麼多橋樑,難以想像這些橋將為地方帶來多少東西(財富、資訊、自由…等)。但卻也疑惑爲什麼大超市要迫害小攤販?樓房被拆毀後卻建造了更高大的別墅?他試圖對這些現象做出回應,但發現沒有用,原本的美夢之旅卻意外成了惡夢反過來吞噬自己。他倉惶落魄地返回家鄉,才發現自己文化的迷人之處。

 

《噴了香水的惡夢》在內容上,彷彿寓言般反映了在那個世代下,菲律賓人(相同背景的亞洲國家)所普遍遭遇的心理轉折和認同問題;而在形式上,不只是虛構與真實的混合,獨具原創性的敘事風格與特色,也讓影片充滿童真,趣味十足。Tahimik運用想像力,透過錯位、剪輯等簡單方式,最終讓冰冷的都市建築突然 成了太空梭(反諷太空夢),展現了電影(紀錄影片)的另類可能。此片被認為是第三世界電影的經典作品。

 

荷索曾讚譽:「世界上最具原創力和詩意的電影。」(註2

 

蘇珊‧宋塔(Susan Sontag)則說:「Makes one forget months of dreary movie-going, for it reminds one that invention, enchantment, even innocence, are still available to film.」(註3

 

此處可看影片:http://www.youtube.com/watch?v=Q9Wne2xsCiY

 

 

1981年,《土倫巴》(Turumba

 

1981年的《土倫巴》,可視為《噴了香水的惡夢》的延續篇。這次Tahimik隱身於螢幕後專心導演工作,故事仍聚焦在自己的家鄉村落,並反映傳統與現代間的衝擊。村子裡的人同樣扮演著他們自己,這也是一部半自傳式影片。

 

「土倫巴」其實是每年四、五月間菲律賓Pakil地區人民最重要的慶典,此慶典融合了天主教信仰和當地的習俗,已經在當地流傳有兩百年之久。

 

影片以小男孩的觀點出發,講述菲律賓鄉下村落的家庭平時以製作手工藝品維生,樸實度日。直到某天,一個德國觀光客買下了他們所製造的所有藝品,家裡開始有錢添購許多現代化用品,裝設電線桿,購買電燈、電扇、收音機…等等。而後,因為慕尼黑奧運的大量需求,整個村子於是成了一個叢林工廠,大量流水線式的生產線輸出,使得原本寧靜的生活有了極大的改變,直到工作結束,小男孩的人生也有了重大的改變。

 

片中特別有趣的一幕是,當村落裡的孩童聚集在一起,聽著收音機播放的Beatles搖滾樂開心的扭腰擺臀時,年紀大的外婆一邊舞動著身體,一邊看著他們可愛的姿態,發出了會心一笑,並說:「這很棒,但別忘了我教過你們的舞步呀!」(Thats great! But dont forget the old tinkling dance I taught you.

 

這是一部天真浪漫的影片,充滿對於當下現象與已逝事物的懷念與惆悵。透過小男孩的觀點,隱約講述外來文化碰撞所帶來影響,那些對事物的懵懂與不解,也因為純真而昇華,帶有濃濃的哀愁與詩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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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解放者:奇拉‧塔西米克(Kidlat Tahimik)‧(下)

 

「對我來說,『第三世界』的意義是『思考的方法』及『解決問題的方法』,舉例來說, 車子在路上拋錨了,『第一世界』的人會舉雙手投降,但如果是菲律賓人的話,在附近的人都會靠上前去,用盡所有的方法要解決這個問題。…所以,『第三世界』 這句話指的是『彈性的思考方式』以及『軟性解決的智慧』。」─Kidlat Tahim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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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爲什麼彩虹的中間是黃色》(Why is Yellow Middle of Rainbow

 

1981年至1994年這段期間,Tahimik仍然沒有停止創作。他不只專注在影像上,同時也進行文字創作、裝置藝術與行動藝術,並在1987年參與了「菲律賓獨立作家宣言」以及由日本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等人發起的「亞洲電影作家宣言」起草工作。

 

更重要的是,他在這段期間開始了「彩虹」概念的發想。

 

1981年起,Tahimik開始用攝影機記錄下自己的家庭與生活,可能是8釐米,也可能是16釐米,妻子和三個兒子時常入鏡,也偶爾自拍一下。他將這些影像收集起來,視為自己珍藏的「家庭電影」(Home movie)

 

19831986年,菲律賓政治情勢相當混亂,總統馬可仕(Ferdinand Emmanuel Edralin Marcos)被迫承諾於1983開始,恢復政黨活動,並準備於19845月舉行議會選舉。菲律賓反對派領袖阿奎諾(Benigno Servillano Aquino)在馬可仕保證安全的情況下,獲得回國的機會,但卻在走下飛機時被當場刺殺。

 

種種社會事件使得Tahimik進而思考自己(家庭)與社會間的關係,究竟菲律賓的歷史和文化到底是什麼呢?他於是將家庭電影的素材與電視新聞、西方電 影、歷史影片…等各種媒材混製在一起,於1986年完成了《我是憤怒的黃色》(I am Furious Yellow),講述自己對於菲律賓歷史文化的思考,並在馬尼拉影展首映。

 

該年225日,大批民眾包圍總統府,350萬民眾上街示威、抗議,要求馬可仕下台,局勢一發不可收拾。馬可仕乘坐美軍安排的直昇機,遠走美國夏威夷,改由阿奎諾的遺孀科拉桑(Maria Corazon Sumulong Cojuangco Aquino)擔任總統,正式推翻獨裁政權。

 

之後,不只隨著菲律賓的政治社會變化,也隨著自己家庭成員的成長,Tahimik每隔一段時間,就將這些新增的素材重新剪接加入電影裡,利用顏色隱喻自己的心情以及菲律賓的變化,這一系列被稱為永不完結的紀錄片(The History of Never-Ending Documentary)。用Tahimik自己的話來說,影片是應該不停地「繁殖」和「生長」的。

 

1987年,他推出《我是好奇的粉紅色》(I am Curious Pink);1989年完成《我是輕薄的綠色》(I am Frivolous Green);1991年《我們是災難的灰色》(We are Disastrous Gray);1993年《我們是殖民的紅/白/藍》(We are Colonial Red/White/Blue)以及《我們是不協調的彩色》(We are Disharmonious Disneycolor)。他甚至在1993年時,就計畫要在1995年於山形首映《我們是輝煌的彩虹》(We are Glorious Rainbow),並預計2001年完成最後的《我們是沒有盡頭的彩虹》(We are Never-Ending Rainbow)。

 

「彩虹」系列影片分別在馬尼拉、東京、山形影展首映,獲得極大的迴響。Tahimik認為:「這系列作品開啟了一種可能性,讓看似自然呈現的家庭影像,也能夠隱喻、投射出,這段對抗獨裁專制的民主抗爭歷史。」(註4

 

「紅色」代表獨裁政權;「黃色」象徵的是人民的力量,指的是1986年菲律賓民眾穿著黃色衣服上街抗議獨裁,並以黃絲帶紀念已逝者;「綠色」代表1987年菲律賓軍事政變的事件;「藍色」則是期盼和平與藍天到來的象徵。

 

然而,最後Tahimik1994年將「彩虹」系列做了最終版的修訂,完成了《爲什麼彩虹的中間是黃色?》,片名意即指出「人民」(黃色)才是一切的根基,以及民主自由的可貴。

 

2007年時,山形影展邀請Tahimik擔任國際競賽評審,播放了《爲什麼彩虹的中間是黃色?》。記得片中有一個段落是小兒子的學校每年會舉辦遊行派對,規定必須要裝扮成不同國籍的人,當經歷了美國、德國、法國好幾次之後,終於輪到扮成菲律賓人了,小兒子這才開心地雀躍著……。

 

影片非常精采,有趣好看,令人大開眼界!他將表演元素、家庭影像、日記體、自傳敘事、檔案影像、好萊塢西部片全都揉合在一起,透過家庭間的對話問答,以及自己對世界的觀點,帶點瘋狂,帶點幽默,帶點嘻鬧,具體地呈現歷史與文化、個人與國家、個人與世界的態度與關係,創造出最繽紛的菲律賓在地彩虹!

 

影片播畢之後,Tahimik和的兒子一起上台表演一段行動藝術,當年的可愛小孩,如今已經是可獨當一面的碩壯大人了!(Tahimik總會在影片播映之前或之後,來一段行動表演。)

 

那一刻,影像與現實之間的對比彷彿把時間的樣子給逼露出來了,從電影中看到的菲律賓事物,結實地刻畫在這些人的身上。關於回憶、關於歷史、關於文化、關於影像、關於紀錄片是什麼的思考,也全都湧了上來。

 

 

 

2010年,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Taiwan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 )

 

Tahimik的作品,總是充滿著無比的創意和奇想,遠遠跳脫出電影與紀錄片的既定框架,開拓著形式的開創性與可能性,追求著影片中深層的靈魂以及一種精神和內在的力量。他曾說:「共同執導的是我們這個宇宙。」

 

在他的短片《給兒子的情書》(Orbit 50: Letters To My 3 Sons)裡,他這麼談論自己拍攝家庭電影的心情:「我可以很驕傲地看著自己的電影,因為我總是把父親的角色放在第一位,接著才是電影工作者。這是為什麼即使我花了12年才完成一部影片,卻一點也不曾覺得後悔。」

 

驚人的是,早在30年前,他就有如此跳脫框架和定義的嘗試和想法,一路走來更累積了這些無論是在議題上,或者手法上,層次豐富的有趣作品。(用顏色來講故事,視覺感多棒啊!)而令我最欣賞的是,他透過這些輕鬆、演出、玩樂般的方式,來講述歷史文化的功力。

 

他的影片核心經常聚焦在,回頭理解自己的文化和記憶,反思自己與國家、歷史、民族的複雜關係。(事實上,菲律賓整個歷史背景與台灣相比可能更加複雜。)

 

在影片內容上,雖總是與菲律賓的歷史發展,譬如受美國文化影響、菲律賓政府獨裁統治、軍事政變、人民革命…等等息息相關,但這並非對於外來文化的全面對立、 否決或反抗;相反地,Tahimik反而以一種寬大和包容的心態接受這一切影響,透過自傳體的敘述,透過家庭影像,不停地回顧自己的生命,並且誠實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樣子。

 

更重要且難得的是,他從不忘記自己是誰,並以這樣的文化為傲。(老實說這樣面對歷史的態度和立場,其實令我有點愧疚。當我想起自己面對台灣文化時,有時候 也會一昧地排斥外來的文化,卻忽略了,其實台灣百年來的歷史命運,那些來自各個時期和不同統治政權的影響,才是讓台灣文化得以豐厚美麗的關鍵。)

 

所以我總是想著,或許對於台灣來說,這樣的一位重要亞洲導演的完整介紹與作品引進,應能帶給我們許多的刺激。除了類似的亞洲經驗之外,更彷彿在暗示我們能否試著慢慢地、細膩地剝開自己歷史上那些複雜難解的問題。在面對這樣的歷史身世時,卻能同時保有對自身處境的幽默感,並且找到一種輕鬆有趣的方式去看待和化解,而不再只是悲情、分化與對立。

 

記得早在半年前,我在深夜想著策劃這個單元的可能性時,總會進入一種「幻想」的狀態,在不安和失眠中想像著觀眾看完影片的種種反應。

 

但現在,我不僅要很有自信,更要很驕傲大聲地說,在今年(2010)的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非常非常榮幸能夠推出Tahimik的回顧展,一連播出他的8部影片,並邀請他本人來台。

 

是的,這個專題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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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特別感謝Kite、李達義

 

 

Kidlat Tahimik作品年表

 

2010~1980 《記憶超繁殖》Memories of Overdevelopment 1980~2010

2009 Each Film…an Island

2006 《讓我們看屋頂去》BUBONG! Roofs of the World! UNITE! (short film)

2006 《小島朝聖記》Dalawang Atang at Isang Pasalubong (short film)

2000 Some more rice (short film)

1996 《丁字褲的夏天》Japanese Summers of a Filipino Fundoshi

1994 《為什麼彩虹的中間是黃色》Why Is Yellow Middle of Rainbow

1992 Celebrating the Year 2021, Today (short film)

1992 《給兒子的情書》Orbit 50: Letters To My 3 Sons (short film)

1982 《誰發明了溜溜球》Who Invented The Yoyo? Who Invented The Moon Buggy?

1981 《土倫巴》Turumba

1977 《噴了香水的惡夢》Perfumed Nightm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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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詳見〈Introduction to the films of Kidlat Tahimik: On the politics and aesthetics of Filipino cinematic artby E. SAN JUAN, Jr.

http://www.focus-philippines.de/kidlat.htm

 

2,印於北美的發行錄影帶封面上,請參考:http://www.amazon.com/gp/product/images/B000A2KU9O/ref=dp_image_text_0?ie=UTF8&n=404272&s=video

 

3,同上

 

4,日本國際山形紀錄片影展1993年特刊,第50頁。原文為 The work has an open focus approach which allows spontaneous home movie images to find a center of focus in the yellow color anti-dictator demonstr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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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Independent Films: Where will it take the Philippine Cinema?

http://www.pinoyblogosphere.com/2008/08/11/filipino-independent-films/

 

Almost 30 years later, Kidlat Tahimik's "Perfumed Nightmare" remains an unlikely masterpiece

http://www.sf360.org/features/almost-30-years-later-kidlat-tahimiks-perfumed-nightmare-remains-an-unlikely-masterpiece

 

英文維基百科:Corazon Aquino

http://en.wikipedia.org/wiki/Corazon_Aquino

 

 

(以上圖文資料由第七屆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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