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聞天祥。中秋節未到、辛樂克颱風登陸前夕,一群電影朋友以鹵味、沙拉、自製牛排取代傳統烤肉活動開 party,但讓嘴巴停不下來的不是食物,而是《海角七號》。
台灣觀眾對這部沒有大卡司的新銳電影的熱烈反應,不僅創下了上映第二週票房比首週成長 121 %、甚至在第三週竄升為票房冠軍並在第四週連霸成功的驚人效應,連帶也鬆動了台灣觀眾長期對本土電影枯燥難懂的印象,而成為近期「愛台灣」口號下最響亮的「國民電影」。



老實說,當《海角七號》拿到輔導金的時候,我沒想到會是如此盛況;得到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的時候,也沒有馬上變樂觀,至少得獎半個月後,我和魏德聖聊天時,還忙著包電影預售票的他尚在為還款的事情傷腦筋,而我只能替他祈禱;即使上映首週,都還看不太出這部電影後勢如此之強。然後驚奇一個接一個來!先是 BBS 出現「洗版」盛況,接著《聯合報》把《海角七號》熱潮當成頭版頭條報導,結果後知後覺的電子媒體也開始趨之若鶩。片中出現的配角(尤其是茂伯)走紅,做為場景的夏都飯店推出「在墾丁遇見海角七號」旅遊專案、男主角住的場景有可能變成民宿,「馬拉桑」小米酒熱銷,出書、拍連續劇的提議接踵而來,就連男主角范逸臣的新專輯也在排行榜上呈現「海角熱」,名次不降反升。最後連政府錦上添花的利多政策也在此時端出。無論是到電台上個節目,經過平常不看台片的某大 DJ 身邊,或是到咖啡廳喝杯飲料、坐在旁邊嘰嘰喳喳的中學生們,講的都是:「你看過《海角七號》沒?好好看!」簡直宛如重播,不斷在耳邊迴盪。一個作行銷的朋友近乎發瘋地狂喊:「到底是要怎麼做啊?」因為在他眼裡,這部片從卡司、海報到媒體廣告的操作方式,都不該這麼賣座的!這大概是繼吳乙峰的紀錄片《生命》之後,另一個台灣電影奇蹟,而且風靡程度以及對異業的影響性,有過之而無不及。

能說電影獎項、名人推薦這些東西對《海角七號》一點幫助都沒有,但我認為這些「老梗」助力有限,而且這向來比較適合小眾的藝術電影。由美商博偉公司代為排片、近五十個拷貝的量,既不等於廣告相對加碼,也不保證票房就能長紅,唯一可肯定的是在「海角」熱潮燃起後,龐大的發行網脈方便了觀眾不必疲於奔命找戲院就能親炙本片,這時拷貝數量的大手筆才終於看到成效(這可能會造成日後國片傾向找美商八大而不再依賴獨立片商排片)。但前提還是口碑!

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太相信「口碑」的實際效應。畢竟在資訊膨脹、混亂、真偽難辨、而且大多數對人對事都只有三分鐘熱度的情況下,實在很難有事件可以在沒砸大錢宣傳或驚人新聞的吸引下,贏得立即且廣泛的注目。《海角七號》不比《色戒》,它沒有真正的國際大獎加持,沒有李安的光環,甚至沒有梁朝偉與湯唯的性愛姿勢可炒作,但笑淚交織的好看內容,愛情之外更吸引人的勵志傾向,卻在「扁貪污」的政治理想淪喪、「馬上好」的美麗憧憬破滅後,成為奇異的救贖。君不見本地兩大政治立場明顯對立的報系,竟都同聲一氣地把看本片的感動等同於愛台灣的表現。與其說這是習慣泛政治化的台灣人的集體病徵,不如承認這難得的「大和解」證實了在沒多少事情值得大家高興的 2008 ,這部叫做《海角七號》的電影暫時振奮了願意進戲院的人。而當它成了呼朋引伴的理由時,《海角七號》就不再只是一部電影,而是一樁社會現象了。

作為一個等待魏德聖的長片首部作將近十年的人而言,我當然高興結果遠遠出乎我的預料。從影片結構來看,《海角七號》一方面聯繫起相差六十年但都發生在台灣南方的異國戀情,還要描述一群烏合之眾組成的臨時樂團終於站到台上發光發熱。這當中就已有對比的張力:在過去式裡,日本北國與台灣南島,分隔了一對禁忌之戀的師生;現在式中,男主角歷經都會的挫敗而在原鄉重振,沒想到前人的分飛遺憾卻點醒了他把握愛情而不要後悔。對比之間,除了強化影片的肌理,其實尋求的還是包容的可能:不只是異國之戀,也是各自帶著不同傷痕的人們的互補合作。尤其電影最後讓舒伯特的「野玫瑰」透過茂伯的月琴、范逸臣和中孝介的中日合唱,穿越時空地勾起過去與現在,煽情力道十足。台灣電影強於意念卻弱於敘事的積習,在魏德聖的長片首部作裡終於得到了良好的和解。儘管影片的片長確實還有再縮短的可能與必要(例如每個角色出場的手法可以再俐落一些),幸好片中每個人物都有亮點而不致乾澀,情緒與張力的堆疊也很有技巧,作為一部好看的電影,綽綽有餘。

野心十足的魏德聖透過這部首部作也證明了兩件台灣影壇恐於碰觸的難題是可以解決的:一是呈現當年日人遣返,從碼頭到船景應有的氣勢;以及融合音樂的類型化電影的執行力。前者的時代氛圍,除了需要以假亂真的考據與塑造力,更需要金錢投注去完成幻覺,而這幾乎是台灣電影避之唯恐不及、已經被遺忘的技能;後者的類型化取向,雖是新一代導演力欲挽救補回的缺口,但也還沒見到像《海角七號》這樣的手筆,除了讓每個樂團成員面貌清楚,更要讓他們最後的演出,無論在音樂或畫面上都具備感染力。這些對於電影工業發達的國家而言稱不上難的考驗,卻是台灣電影存在已久的障礙,魏德聖透過《海角七號》,終於一舉跨越。

所以《海角七號》並不需要是一部完美的電影。如果完美才是觀眾受落的唯一理由,那影史最賣座的影片應該是《大國民》而不是《鐵達尼號》或《亂世佳人》(如果以人口和幣值計算的話)。但它確實是近年難得一見可以讓大多數觀眾(而非拿著顯微鏡檢驗的專家)又哭又笑而且台味十足的影片。於是另一個問題又來了!《海角七號》能夠復興台片嗎?其實從來沒有一個人或一部片可以為整個電影工業或美學負責的,就像把台灣電影的沒落推給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是一樣可笑。首當其衝的爭議就是緊接著《海角七號》之後上映的另一部佳作《囧男孩》究竟是得利還是受害?我認為因為看了《海角七號》而對台片或電影起了興趣而繼續接觸《囧男孩》的,可能佔了一小部分;但沒去看《囧男孩》的,真的是因為看了《海角七號》已經用完看片配額而放棄進戲院的嗎?我不認為這個可能性夠大。至於《海角七號》的熱潮會不會擠壓了《囧男孩》的媒體露出比例?我們應該不陌生台灣媒體現行的報導取向,兩者同時出現,《海角七號》難免佔了上風,但若沒有《海角七號》,《囧男孩》就能盡佔版面的說法也很可疑,這還有待跌破眼鏡的片商與事後諸葛們去反覆辯論!不過我倒蠻高興林書宇的《九降風》(外加他的精彩短片《海巡尖兵》)能在這個風潮中,獲得「再次上映」的機會。

意即我們很難期待一部《海角七號》就讓全民都變成台片愛好者,畢竟對大多數人而言,看電影是娛樂,而不是義務。但它確實提高了台片的能見度,如果我們願意把視角拉開一點來看,首先魏德盛、林書宇、楊雅喆這幾個新銳有志一同地想拍攝結構完整、節奏流暢、掌握氛圍的故事電影,就是一個有趣且異於一九八○年代新電影傳統的傾向;而重要的是他們導演基本功的紮實與執行成果的出色,也是前幾年新銳所欠缺的特質,這確實是可喜而值得鼓勵的;再者,如果把時間向前推一點到上半年的《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鈕承澤)、《流浪神狗人》(陳芯宜),甚至之後才要上映的《停車》(鍾孟宏), 2008 的台灣電影,無疑是屬於新銳導演的。

台灣電影少有今年如《海角七號》異軍突起以及大批新銳集體發聲的局面。然而吶喊過後,我們還要面對這會不會只是時間點上的巧合,明年之後的台灣新銳還能延續如此素質與機運嗎?而走出台灣,他們被認可的空間又有多大?台灣電影的生存問題並不會因為一部《海角七號》就迎刃而解,但它證明除了面向大中國市場或承襲前輩開拓海外藝術電影空間的路線,台灣的新銳導演們也在思索著更多的可能性,並已揚帆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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