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斯范桑的由「小」而「大」

◎聞天祥  

  當葛斯范桑(Gus Van Sant)還叫做「小」葛斯范桑(Gus Van Sant,Jr)的時候,他被視為美國獨立製片的一大旗手;現在,他成了奧斯卡的座上客,執導了一部非常賣座的《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卻在他的影迷間,形成了一股奇異的對峙,兩極化的批評。不全然針對影片,而是因為它的導演叫做「葛斯范桑」。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必須回歸到一個導演風格的形成與轉變這個脈絡上面來看。

  對於從沒看過葛斯范桑其他作品,而是從《心靈捕手》這部電影開始認識他的觀眾而言,葛斯范桑應該是個通俗劇能手,技法流暢,煽情得宜。但是從九0年代初,甚至八0年代末就一路注意他的影迷來講,這樣子的葛斯范桑,雖然作品外觀變大了,大膽創意卻相形縮水,未必為他們所樂見。這即是爭議所來,也是我們討論的起點。

獨立製片的佼佼者

  剛嶄露頭角時候的葛斯范桑,是個很獨特的小眾導演,相對於其他年輕導演強烈的紐約或洛杉磯色彩,1953年出生於波特蘭而且常居於此的葛斯范桑,反而擅長拍攝一些能將氣質、景觀獨特,但非國際化的地域特質,融入在影片當中的作品。跟大多趨於都會或一味小鎮式懷舊的美國電影相較,許多美國評論家認為葛斯范桑是「更美國的」!

  他的長片處女作《追流雲的少年》(Mala Noche,1985)是一部選擇黑白攝影的低成本作品,描述一個男人與非法移民的墨西哥男孩的感情,恣意瀟灑而且我行我素的電影語法及人性態度,讓這部電影成為「新同志電影」(New Queer Cinema)的早期典範之一。可惜到目前為止,這部作品只在金馬影展曝光過一次,並沒有發行。

  葛斯范桑真正受到正式注目,是在他拍完《追流雲的少年》頗受好評,而有機會執導下一部作品時,他改編並導演了一本未出版的小說《追陽光的少年》(Drugstore Cowboy,1989),上映後被影評人驚為天人,才展開的。

  《追陽光的少年》並不是一部同志電影,它是描述七0年代早期,幾個沈迷於藥物的癮君子不可自拔的生活。不同於《赤子本色》(The Basketball Diary)這類代表絕大多數好萊塢電影慣有的改過向善、煽情兼勵志,《追陽光的少年》不但赤裸裸地呈現毒癮生涯的狼狽猥瑣與不可自拔,甚至還以超現實的手法,去模擬中癮者腦海中如真似幻的景象,堪稱一絕。麥特狄倫(Matt Dillon)飾演的男主角,最後被送往醫院,畫外音還幽默地說:「沒想到最後竟被送到藥物的大本營!」讓許多人對這部電影的坦蕩,印象深刻。葛斯范桑喜歡處理邊緣人物和題材,卻不肯落入俗套的獨樹一格,在《追陽光的少年》就已經展露地相當明顯了。當年甚至有影評人協會選本片作為年度最佳影片、導演、編劇,可見他所受到的重視。

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

  然而葛斯范桑在獨立製片時期,更為人所鍾愛的,是他第三部長片《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My Own Private Idaho,1991)。

  《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是以街頭的同性戀男妓作為描寫的對象,同樣的,就如同前面兩部作品,這部可以被歸為葛斯范桑「街頭三部曲」尾聲的電影,不走感傷的通俗劇路線,而是盡力開發敘事的多種可能性,以及感情的多樣面貌。鏡頭在街上、房間、公寓、餐飲店裡,捕捉這些男孩的臉譜。有時候,男孩們像接受訪問般,面對鏡頭侃侃而談自己的「第一次」、「難忘的經驗」等等,攝影機不帶偏見地聆聽,答案你自己賦予。有時候,導演又靈光乍現地來段奇想,讓陳列架上琳瑯滿目的雜誌,每本封面人物彼此高談闊論,簡直把封面「男」郎的意淫目的,宣洩得既有趣又新穎。

  男主角之一的瑞佛菲尼克斯(River Phoenix)染有偶發性昏睡症,一遇到緊張或想逃避時,立刻倒地昏睡。沈睡中的世界有快速流動的雲朵,飛躍在湍流上的魚群,以及他求之不得的家和母親,彷彿是心中夢土的顯影。這部份自然讓人聯想到《追陽光的少年》吸毒者的迷幻世界,卻更貼近角色的內在。瑞佛菲尼克斯在片中不但是故事的當事人,也是旁觀者,甚至是說書人,他見證王國的蒼涼,也不可抑扼地愛上非他族類的基努李維(Keanu Reeves)。

  基努李維的角色脫胎自莎劇中的哈爾王子,先背叛生身的父親,奔向街頭,後來卻又回歸他的族群,再度背叛,背叛他街頭的父親,一個進出不同階層卻同樣引人心碎的原型。片中不乏他藉由特殊身份,刺激警察、政客的妙筆,他不是同性戀者,卻接受菲尼克斯的傾慕,但也在陪他尋找母親的途中,別戀異國女子,繼而回到他上流的出身。片中在同一個場景出現兩場葬禮,分別是他的生身父親/街頭父親,兩人都可以說是為他心碎而死,鏡頭則見證了那道跨越在階級之間的鴻溝,從莎劇到這部電影,一直都折磨著人心。

  從這部電影裡,你可以發現葛斯范桑結合動∕靜、社會寫實∕超現實、古典∕現代,彼此兼容不悖的能耐,這讓他在八、九0年代崛起的美國導演當中,更顯突出,而不落俗。

跌入谷底到轉型開始

  如果說《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這部同志經典,是葛斯范桑的創作高峰,那接下來一部以女同志為題材的《藍調牛仔妹》(Even Cowgirls Get the Blues,1994),可以說是跌至谷底。這部由烏瑪舒曼(Uma Thurman)飾演一個天生拇指異常龐大的女人,周旋在名模生涯與一場結合了環保、同性戀與冒險的電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部極度失常的作品,觀點模糊,敘事無趣,演員一個比一個災難(儘管片中群星雲集而且皆有來頭),不但喪失了葛斯范桑多元活潑的電影魅力,就連挖掘社會邊緣人與現實面貌的能力都付之闕如。

  也許,《藍調牛仔妹》可以被視為一個轉型或者分斷的開始。之後,葛斯范桑拍了《愛的機密》(To Die For,1995),一部讓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脫胎換骨的電影(葛斯范桑一向有這種能力,例如麥特狄倫在《追陽光的少年》、瑞佛菲尼克斯與基努李維在《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都令人刮目相看)。劇情描寫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在嫁給了鎮上最帥的男人後,將目標轉向成為一個出色而美麗的電視人,從地區性的電視台開始,她一步一步地力爭上游,包括故意選擇了青少年問題作為報導的題材,走火入魔之後,他甚至慫恿迷戀她的高中生,為她謀殺親夫,以免妨害她自以為正在爬升的事業,順便製造新聞。一個極具「蛇蠍美人」架勢的故事,在葛斯范桑的處理下,呈現了一個在道德空間上,更為廣泛的作品。妮可基嫚飾演的女主角,沒被詮釋成一個一文不值的賤女人,反而在她造作而充滿設計性的言行中,看到葛斯范桑對於媒體文化和社會、家庭機制的批判,之於人性的扭曲。《愛的機密》不像驚悚懸疑電影,反而接近黑色喜劇。

  不過也有人感覺到,葛斯范桑的敘事手法,逐漸走向一個較單一的路子去,與主流電影愈來愈像,而與他既往的多元性,漸行漸遠。《心靈捕手》則更比《愛的機密》靠近主流一大步。

  我不太喜歡用「掛勾」來形容這種轉變,因為這都是創作者本身自主的選擇,葛斯范桑在最近兩部作品確實是選擇了一種比較單純而且通俗的電影語言,尤其是《心靈捕手》,平鋪直敘地交代一個被埋沒的天才如何在朋友、心理醫生以及自己的覺醒下,不再恐懼去擁抱天賦的經過,其甜俗可人,簡直跟所有優質的好萊塢電影沒有兩樣。所以也有人講,這兩部電影讓編劇佔了上風。

  的確,《愛的機密》和《心靈捕手》都不像葛斯范桑自己過去編導一把抓的電影,沒有了那份破格而出的力道,但說它們軟弱,卻也是不公平的。不論是《愛的機密》或《心靈捕手》,雖然角色的邊緣身份不在,但葛斯范桑還是把主人翁當成邊緣人來處裡的,就像他之前的「街頭三部曲」,葛斯范桑不輕易地將角色定型化,而容許他們有更為複雜的道德空間,即使被許多觀眾歸為勵志的《心靈捕手》,葛斯范桑都不讓抑鬱的男主角化身成飽受剝削的可憐兒,而傾向那股莽撞的生命力,因為它更可以掩飾真正的脆弱。而透過這種觀點與處理手法,情節聽似庸俗的《心靈捕手》反而多了紮實性,才足以擺脫樣版的規模,產生動人的力量。

只聞樓梯響的新作

  我想那些失望的聲音還是期待葛斯范桑重拾早期豐富的電影語彙,刻畫邊緣人的作品的。畢竟多一個《心靈捕手》的導演,似乎比少一個《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的導演,要來得損失嚴重。因為在體制外,葛斯范桑是朵奇葩;進入體制,他頂多是個稱職的說書人。但是創作者怎麼考慮這當中的得失,卻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置喙的。

  哈維米克,這位第一個以同性戀身份獲選美國民意代表卻又在暴力下喪生的傳奇人物,其生平一直有人想搬上銀幕。當奧利佛史東(Oliver Stone)表示想親自執導時,許多同志團體都大力反對,好不容易史東願意退居製片,而提議由葛斯范桑來導,才平息眾怒。但是好長一段時間,這部電影都還停留在「只聞樓梯響」的階段,而且多數人都不看好史東能讓葛斯范桑自由發揮,究竟是胎死腹中了呢?還是繼續在籌備中?我也沒個準。唯一可確定的是,如果由葛斯范桑來導的話,我們希望的不會是一部四平八穩、歌功頌德的作品,作為一個公開的同性戀導演,卻擅長刻畫邊緣性格,葛斯范桑來拍哈維米克,應該是一部很有觀點的電影才是。

  本文寫就於1998年,經過多年的延宕,這部以哈維米克為題材的電影【Milk】終於完成,葛斯范桑導演,奧利佛史東並未參與,由西恩潘(Sean Penn)飾演哈維米克,預計2008年12月5日在美國上映。

  葛斯范桑在經歷【1999驚魂記】的失敗後,又拍了【心靈訪客】。之後再回到獨立製片的範疇,拍了【痞子逛沙漠】、【大象】、【超脫末日】、【迷幻公園】。其中【大象】在爭議聲中一舉囊括坎城影展金棕櫚獎與最佳導演,也讓他重新獲得國際影壇的廣泛注目;【迷幻公園】則又獲得坎城影展60週年紀念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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