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101P_國家電影資料館 電子報部落格

譯者：吳艾彌
　
　　《橫山家之味》是日本名導演是枝裕和繼《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於坎城影展獲獎後，再度回到「家庭」主題的電影。導演在訪問中表示，雙親相繼離世後，他希望能拍出一部充滿歡笑，而富生命力的作品獻給父母。透過靜謐的綠蔭、低迴的鄉愁，藉由已經離家的成年孩子們返家與年邁的父母共渡夏日時光，一個看似簡單平凡的故事，在幽默溫暖，卻又帶點任性地，如同翻閱家族裡的老相片簿那般，捕捉生命中點滴細微卻又引起層層漣漪的悸動。也讓人憶起日本電影巨擘小津安二郎在《綠茶飯之味》中那份屬於家族親情的淡淡的哀愁。

聽說母親的過世，是這個作品誕生的理由？

是枝：母親是去秋天去世的，但在那之前其實入院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因此我進出醫院的次數也非常多。在那段時間，和母親聊了許多，自己也思考了許多，就這樣有了許多回味往事的時間。然而，母親卻突然地去世了。於是，我覺得如果沒有好好地整理這段共度的日子裡所喚起的回憶，那我就無法繼續前進吧！因此，我開始著手撰寫【橫山家之味】的劇本。

正因為如此，無論是主角的設定，他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和父親之間的疏離感，都和我自己的家庭狀況很類似呢！故事中那個性格有點尖銳的姊姊也是(笑)。就這樣，我只花了八天就完成初稿，這應該是目前為止最快完成的一個作品吧！在那之後，大約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完成了整個劇本。所以，這個作品成為一個很靠近我自己的特別的電影。我想，這是至今為止的作品中，最能表現出我自己味道的電影吧！

你之前的兩部作品【這麼遠，那麼近】、【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都是由社會事件得到的靈感，對導演而言，這次的作品大概是第一次從自己的內在的經驗來描寫的電影吧？

是枝：是的。母親過世之後馬上就開始著手寫腳本了，所以應該可以說是第一次從自己內在來創作的電影吧！母親還很健康的時候，我並不常回老家，但在她入院的這兩年間，我幾乎每天進出醫院探望她。那時候，母親常常講起過去的往事。她就算把最近發生的事都忘了，卻牢牢的記得以前的往事，也常講起我小時候發生的事情。於是，經由母親讓我回憶起許多兒時往事，而促成了這部電影的成形，所以【橫山家之味】和過去作品的切入點的確是非常不同的。

在戲裡的角色，有反映出自己的家人嗎?

是枝：樹木希林所演出的母親，不單只是性格，在說話的用詞遣字方面，或是和兒子的相處模式上，都和我的母親有相當大的重疊。她和阿部寬所飾演的兒子的關係，是以我和母親的關係作為基礎來寫的，而在電影當中出現的天玉米婦羅，是我母親的拿手料理，也是我最愛吃的東西。

不過，除此之外的家人的部分，並沒有事前的角色設定，或試著去組合成一個家庭的樣子。因此這次也並不是一開始就有完整的構想，而是想像自己慢慢進入那個家庭當中，劇本從早上的廚房場景開始，從對話的過程中慢慢創造出各個角色和家族的關係。就像從上方俯瞰這個家庭，從廚房開始窺視這個家的感覺。

為什麼想要描寫這樣一個平凡家庭的故事呢?

是枝：因為我想要寫一個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故事。因為發生了重大的事件，而產生了一部電影，這種情形到處可見。但我就是想拍一個什麼事都沒發生，但卻很有趣的故事。因為我們真實的人生並不會常發生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件，但是日常生活卻很有趣，不是嗎？這次的電影，我想要描寫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歡笑、和殘酷。

可說是導演分身的主角橫山良多，這個角色由阿部寬優秀地演出，請問選角時的考量是什麼呢?

是枝：包括我自己在內，現在四十幾歲這年代的男人真的是很沒用吧。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力不從心。我周圍也有許多過得亂七八糟的人。良多也是，不幫忙妻子拿行李，也不考慮妻子的心情，光只想著自己的事情。真是個很容易被罵的角色人物吧！

和我同年代的男人當中，誰可以毫無虛假的演繹出這樣小家子氣又沒出息的男人呢？正當我思考著這個問題的時候，碰巧在電視上看到阿部寬演出的綜藝節目。當時他正在被猩猩欺負，不但被猩猩騎在身上，猩猩還按快他的跑步機的速度，逼他不得不快跑，看了這個我心想「這角色除了阿部寬沒有別人詮釋得更好了啊！」隔天就馬上就跟經紀人聯絡了(笑)。

阿部寬雖然不太常演出像良多這樣沒出息男人的角色，但我直覺感到「他一定可以做到的！」果然他成功地表現出那沒出息的樣子呢(笑)。高大的阿部寬來演出這個沒出息的小男人，真能給人一種「這麼高大卻這麼沒用啊！」的感覺呢。實際上，當他進入日式房子的佈景時，由於身高太高大真的很不搭調，站起來就會被橫樑擋到，躺在榻榻米上也是好大一個…。只要他一動，演出姊姊的YOU就會抱怨「太高大了啦！」(笑)。但也正因如此，良多內心的糾葛，和他待在老家的不自在感都貼切的表現出來了。

看過這部電影的女性們都生氣的說「男人真的是…」。但相反的，男性們都覺得「這樣沒出息的男人不是只有我啊！」而對良多產生了共鳴。「其實，我也是家裡的老二呢！」也有人看完電影後，這樣開始跟我訴苦。不過我絕對不是為了替沒出息的男性找藉口才創作這部電影的喔(笑)！

其他角色是怎樣選定的呢？

是枝：只有飾演阿部寬兒子淳史的演員田中祥平是一開始就決定好的，他之前在【花之武者】這部電影裡演出宮澤理惠的兒子，其他的角色都是劇本完成之後才決定的。說到雖然毒舌卻很有趣的母親，就只有樹木希林女士可以勝任吧！這樣的母親和由YOU飾演的女兒角色在一起一定很有趣啊…大概是這樣，用觀眾的角度去想像的(笑)。

讓樹木希林來演出母親一角的理由是什麼呢？

是枝：是她有辛辣感的部份(笑)，當然我這麼說是一種誇獎喔。在演出的時候看不出她是個好人，她也不想做出好人的樣子。一般來說，誰都不想被看成是討厭的人吧，就算是演員也是一樣，總是在潛意識裡想演出好母親的形象，以橫山家母親這個角色來說，演員應該會算計著在某些細節流露出母親悲傷的感覺，以博取觀眾的好感，但樹木希林就是完全不會做這樣的事。雖然我並不是刻意想要把這個角色跟我母親所帶有的辛辣和殘酷的感覺重疊，但如果希望誰來演出我的母親的話，我想也只有樹木希林了。

樹木希林跟YOU(飾演女兒)的交流也很完美，讓人覺得就像真正的母女。

是枝：電影是由這兩個人的交流開始的，那個部分是很重要的場景，如果沒有讓人感覺像真正的母女，那這部電影就失敗了。但兩個人都非常樂在其中，就算有NG或剪接，兩人也一直用同樣的感覺交談著喔。

據說在現場情緒很高昂的樹木希林，是不是非常投入這個角色呢？

是枝：大概是很喜歡這個角色吧。她對我說，這個年紀還能演出這樣的角色都是因為我的人格喔(笑)。在洗澡的時候，把假牙拿來洗的場景，也是樹木希林提議要這麼做的。

夏川結衣這次是第三次參與導演作品的演出了，她的魅力是什麼呢？

是枝：我覺得夏川結衣這次表現得特別好。雖然她本人和這個角色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呢。她每次都接受不同的挑戰，演繹出各種不同的角色，但這次的角色應該是最讓我們彼此都能夠接受的吧！夏川結衣的演技是不會太刺眼的，應該這麼說，比起很熟練地操控著演技那樣的演員，她的演繹方式是從內心深處去感受角色再表達出來的，這種感覺非常的好，我很喜歡。我個人並不是很喜歡有小聰明的人，我其他的作品也想繼續和她合作。

三代同堂的橫山家的佈景也是一個注目的重點，使用這個佈景時的理由跟堅持是什麼呢？

是枝：三代同堂是為了讓觀眾想像在這個家的過去和未來。而為了描繪出這個家族累積起來的時間，在房間裡放了古老的唱片或書等等。除此之外，我想藉由翻閱相簿、聽以前的唱盤等等的場景，讓大家能夠想像到橫山家的過去。

這個佈景在「幻之光」和「花之武者」當中也使用過，佈景被這樣充分利用的情況，這還是第一次。有廚房、有和室，我們想把它變成一個有外廊的日式房屋般的建築格式。在我們構思著橫山家設計圖的時候，正巧找到了跟想像中一模一樣的住家與診所結合的房子，所以就以那個房子為參考重新更改了設計圖。至於為什麼用佈景而不用實景呢？是因為想要仔細地拍。如果是出外景的話，就必須考量日照的時間，而花費更多的天數去拍攝。而我想要的是每一個鏡頭能夠花幾個小時去仔細地拍，這是首要的原因。

這部電影有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場景是在房子裡面拍攝的，老實說一開始這點讓我有些不安。但開始拍攝之後，我發現即使是房子裡面也能做到許多事。有這麼多的家人聚集在一起的話，只要改變場景跟人的組合，便可以有無限的故事產生。就好比演出母親的樹木希林，這個人存在和不存在的現場，所訴說的故事是完全不一樣的。於是我發現原來家庭的故事可以這麼有趣，並且看到了演員們的表現，所有的不安都消失了。

在這個佈景搭成的時候，也有很多部份是一邊想像著這個空間會發生些什麼事，從眼前的佈景和演員感受到的靈感而作成的。換句話說，這部電影中某些部分，主角是那棟房子。從那個空間裡傳來的聲音、色彩、從中讓人聯想起的味道，都能激起許多的感受。不論是對演員、或是對觀眾而言，應該都能感受得到這個房子裡獨有的時間流逝和堆積。在一天之中，看到一個家庭的過去和未來，而這都是因為將這個時間和空間濃縮之後，再加上人這個要素而產生的。所以拍攝這部電影的時候，我一直有將房子當作主角的想法。

電影的場景幾乎都是在橫山家的屋裡，卻能夠讓人不感到煩膩，這樣的手法真是成功。在一段劇情裡面，同時進行著兩段不同的互動，或者能夠聽到隔壁房間的動靜等等，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是枝：這次，眼前的場景跟後面的場景同時進行演出，這樣的手法說是挑戰也的確是挑戰吧。因為我想要表現出家人團聚在一起那種熱鬧的氣氛。大人在這裡談著話的同時，孩子們在那頭玩鬧著，而後面的房間傳來鋼琴的聲音。熱鬧場景的背後，刻意地加入突然安靜的瞬間，是想要創造出空間感。我是刻意嘗試著用聲音去創造出空間這樣的手法。

因為這個故事幾乎都在房子裡進行，所以我挑戰了將畫面裡沒出現的人的聲音或其他背景的聲效結合起來，進而創造出空間擴大的感覺。在鏡頭前的演出跟背後的演出是同時收錄的，所以收音人員真的很辛苦。但也多虧了他們的辛苦，讓這些場景活了起來。我想這也是一部能讓大家用耳朵仔細去聽的電影。

以橫山家為舞台的劇中對話也很成功。雖然是只有一天這個短短的時間，卻成功的將故事濃縮在其中。

是枝：這次嘗試的是，在對話的過程當中讓大家慢慢地看出角色的個性。不是太過於緊湊的，而從早上的廚房這樣的場景開始，一鼓作氣進行的感覺。當我完成劇本的時候也才重新感覺到「原來是這樣的一群人啊！」。至於把故事濃縮在一天之中，是最初就有的構想。要描寫出這個家庭十年間的故事，如果是小說的話可能不錯。如果是要用電影來表現的話，將這個家庭的過去和未來濃縮在一天之間來表現，這樣的方式我想會更讓觀眾留下鮮明的印象。

這次和【這麼遠，那麼近】、【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拍攝狀況不同，幾乎沒有即興演出的部分。為了表現出更寫實的感覺，劇本是經由工作人員不斷地口頭彩排進行修正而完成的。當劇本交給演員們的時候，台詞其實已經是經過千錘百鍊的成果了。拍攝現場雖然有過些許的更動，但基本上這次電影是劇本原汁原味的演出。

演員們是將我寫的劇本消化之後，透過他們的聲音來表演的吧。所以雖然劇本是我自己寫的，當我在現場聽到的時候，卻還是常常覺得，這真的不是即興演出嗎？像是樹木希林摸著YOU的瀏海說著「你臉這麼漂亮，就多把額頭露出來一點啊！」這個場景，我就有看到她在拍攝空檔的時候說了一樣的話(笑)。

儘管如此，在拍攝現場才想到的部分也是常有的，所以拍攝前才臨時更改劇本的情況也會發生。夏川結衣(飾良多的妻子)就曾對我說，「下次再這樣臨時改劇本就跟你絕交喔！」。

(圖文/原子映象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