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101P_國家電影資料館 電子報部落格

◎張靚蓓 　　全文連結

時間︰5/15/2009
地點︰蔡李陸咖啡商號

張靚蓓︰怎麼想到以《臉》作為片名？莎樂美？

蔡明亮︰莎樂美的來源是因為達文西的那張畫《施洗者聖約翰》（1514），他手指向上指天，很有名的一張畫，我是逛羅浮宮時無意中想到的。

他們請了一個台灣學美術的女孩給我翻譯，我們重複走，每次來就走一遍，因為很難記，我不是美術系的學生，我也不太知道我做這個功課要幹嘛？我並沒有企圖要拍畫裡的東西，我只是想藉這個機會多認識一些。因為逛太多遍，逐漸也對歐洲的油畫史有了一點概念，有一天就慢慢明白了，原來聖母的衣服多半是寶藍色的，每個時代幾乎都是，因為寶藍色最神聖，一般遊客是不知道這些的。當你知道每幅畫背後的曲折之後，看畫就越來越有趣！

我就奇怪，為什「施洗約翰」老是出現？他一下是嬰兒，一下是老者？我的導覽就跟我解釋，他是莎樂美的主角之一，後來被砍頭。

剛好羅浮宮的紅廳把幾幅有關他的畫都放在一起，包括人頭被砍的那張，是羅浮宮的鎮殿之寶。我就發現他很有意思，他不是主角，但處處都有他。達文西又把他畫得很美，不男不女。我覺得這個角色一進來，電影的戲中戲就有一個題材了。

至於我要把這個題材放得多重？其實一開始我沒覺得他太重要，後來也不是很重，但是他扮演了一個很象徵性的單元，不管是施洗約翰、莎樂美，兩個角色之間，演員跟莎樂美之間，包括莎樂美的故事跟其他人，國王、皇后，慢慢慢慢就攪和在一起了。

我那時候就很想找張曼玉來演莎樂美，原因很簡單，就因為喜歡張曼玉。這個電影很自由，黑人演過莎樂美，東方人為什麼不可以？當時我是這樣想的。當然後來張曼玉沒有演，我再去另挑演員。

問︰怎麼決定用蕾蒂莎(Laetitia Casta)的，她說，她對你很放心、對你完全的信任。這讓我想起幾年前訪問陳湘琪時，她說過，就是你讓她們信任，她才能完全放開，讓她把最好的一面給挖掘出來！

答︰張曼玉拒演之後，他們丟了很多明星的資料給我，有影后，美國、英國的，不只是她，很多很多，像「007」的女主角也來了，大家都很想演，我覺得她們是被羅浮宮吸引了，到底要拍什麼？她們不見得認識我的作品。不過蕾蒂莎認識，因為她老公是位義大利導演，也看我的電影，在《不散》參加威尼斯競賽時，他就是評審！

當時我沒有概念要選誰？蕾蒂莎不是我的第一人選，可是後來一見到她，我就馬上有個概念出來，因為我最害怕要怎麼拍聖經裡的莎樂美，我好怕《受難記》那種衣服，老是煩惱，要怎麼辦？（哈哈哈）

她一來，名模，我就覺得，中間可以改變，她不一定是「聖經」裡的莎樂美，她可以是時裝界的莎樂美，當時我就覺得，她背後帶給我的東西，是我最大的興趣。

至於她怎麼樣，我反而不太知道！我看過她幾個作品，也說不上來，很漂亮，很用心，可是就覺得，好像（少了什麼？）對，有一點很自覺，我最怕的就是演員自覺到「我知道我要演什麼，我就演，讓你注意我。」

我覺得她有這個問題，可是當我跟她見面時，又覺得她很好，不是這樣。後來就跟她聊，我發現，原來她非常渴望從模特兒轉型成為一個演員，有的人不見得這麼渴望，她是有這個企圖心的人，所以她還接演舞台劇。她是那種，非常想留在劇場裡睡覺的人。

問︰就是那種很愛劇場、很愛表演的人？

答︰這樣有好，有時也不見得好。後來我跟她說，你演我的戲，不要做太多功課，放鬆一點。我們討論了幾次，後來決定用她的時候，給她的劇本很簡單，也不跟她講我要拍什麼，只說個大概。

她就問︰「台詞呢？」

我就說︰「不知道！妳就不要管啦，到時候就有了！」或者是︰「再說啦！」

拍到中間，她曾經很焦慮，她也會比較嘛！

「為什麼馬修（Mathieu Amalric）他們有台詞，我沒有？」

我回她說︰「其實有沒有台詞並不是重點，你看過《四百擊》沒有？」

她說︰「看過！」

「你記得他們講過哪句話？」

她愣了一下！

「那妳記不記得他跑了三分鐘沒有講話？」

她記得，我說︰「那就好了啊！有台詞就有台詞，沒台詞就沒台詞，就那麼簡單！不要想太多。」

後來拍拍拍，我們中間有很多過程，包括試衣服、做造型，就是說要脫光啊什麼的，很多名模都來了，就在我面前換衣服，還貼近看，討論裡面要不要穿！（哈哈哈哈）

問︰你第一次有這樣的經驗嗎？

答︰小康就對我說，哪一天試衣服，他也要去。

你說她們不在乎嗎？其實她們也在乎，她們要看人，像蕾蒂莎也是，我跟她相處時，她完全沒有這個顧慮，她對我是放鬆的。先前她還是緊張過，開始放鬆是拍第一天的戲時，我要她唱歌。

因為我一直在想，她要怎麼演，所以我就請劇組安排歌舞的戲給我先拍她。

之前我丟給她一個功課，就是對嘴，其實也很難。她就去準備，大概一天，她就說，可以了。

我說︰「你不用太在意，反正是華語，你對不上也沒關係。」結果她對得很好。就是張露唱的〈你真美麗〉，而且她演得很好，第一天我就知道，她已經放鬆了，跟她以前的表演不一樣了。

因為她來這裡，有點在玩，我就先給她玩一首歌。她覺得很好玩，之後拍她，就變得很容易達到我的要求。而且她會自己要求重來，我會答應，因為我知道她可以做到。慢慢慢慢的，就有很多信任感在裡面。

她很聰明，16歲開始做模特兒，到現在，30幾歲了，那個經驗都不是假的，都是累積的，知道怎麼應付場面，怎麼表演；其實跟演員沒有太大的差異，所以我對這方面完全不擔心，我說︰「你最好不要讓我覺得你在演，可是你也不要故意去不演，是什麼情緒，妳就直接反應，她做得很好！」

問︰跟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呢？她是楚浮的老班底，法國國寶。

答︰那段過程很不容易，一方面是我很熟悉、很景仰的演員，一方面她們每一個都是獨當一面的大卡司，有的還是國寶，平常主角都不太容易湊在一起了，更何況，有一些是要來客串的，因為沒有那麼多戲嘛！
客串，就有很多很多的思考在裡面。你找她來客串，「做什麼」，就是一個問題，雖然拍電影可以有很多想像空間，可是我又不希望是走一般戲中戲的方式。

這部電影基本上是個「夢」，哪個是夢，哪個不是夢？到底現在你在哪個夢裡？是刻劃每個夢不同的過程。

所以後來每次遇到每一個人，我就跟她說，只因為有「電影」跟「夢」，因為以電影之名，我們才會坐在一起，要不然，我不可能跟珍妮摩露坐在一起喝咖啡。她們每次聽到都很感動，啊，好美！

這個過程中我曾經很氣製片公司，因為每次製片公司都說，一定要你出馬。她們也不見得很認識我，裡面最認識我的就是娜塔莉貝依（Nathalie Baye），就是演《日以作夜》的場記，她現在也是大明星了，她看我的電影多年，我見她最容易。一見面她就跟我說︰「你不用跟我講什麼，我就來演，一個鏡頭我也來演，我會當做一個禮物送給你，因為你那麼愛楚浮！」

其他人呢？就很像《七武士》的情節一樣。哎！每一個我都要去吃飯、喝咖啡，花兩個小時說服她們。 她們會問你很多問題，你要想辦法講到她們都很感動；要講不同的東西，要記起她們是誰？你要趕快去做功課，重溫她們的電影。（哈哈哈）

很煩，很忙，我在這兩、三年裡見了很多人，楚浮的副導、製片，只要有上過銀幕的，我都見過。和伊莎貝艾珍妮（Isabella Adjani）見面時，非常感人，我們兩個還抱在一起掉淚。

問︰為什麼？

答︰她是我很喜歡的演員，我看的楚浮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她主演的《巫山雲》，我就跟她形容，我怎麼看到楚浮的電影。她現在也有一點年齡了，但還是很漂亮，可是我知道她不會來客串，因為她太大牌了。

我跟她說︰「我見妳，不是要妳來客串，我覺得太難了。但是我會發貼子給妳，妳要來就來，不來也無所謂。」

但我知道她不會來，她的製片一直很喜歡我的電影，一直想拉她來演我的戲，可是這次不演莎樂美，她就不要了（呵呵呵呵）。我們見面就知道不會合作，就是一個影迷跟一個演員，或一個導演跟一個演員的見面，互相珍惜。

我忘了講什麼事，她眼淚就出來了，我就抱著她！分手時，她就一直送我，看著我走遠！

過程就是這樣，各處招兵買馬。

和珍妮摩露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很貴的喝中國茶的地方，我叫小康也去，第一天就聊得很開心。有人說她很麻煩，脾氣不好。我的經驗是，不會啊。因為我們很多概念都很像，她也知道現在電影是什麼了，她們都看得很清楚，所以她們都要來，她說︰「我沒有問題，我就來！」

我送她出門，小康還在茶室，她問我︰「哎，哪個年輕人叫什麼名字？」

我說︰「他是李康生！」

她說︰「他很棒！」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