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20年專輯 系列專訪(二)
攝影師陳懷恩談《悲情城巿》


par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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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陳懷恩與侯孝賢導演有長期的合作關係。從《童年往事》當劇照師,《戀戀風塵》做攝影助理,陳懷恩之後接侯導《尼羅河女兒》、《悲情城市》、《好男好女》和《南國再見,南國》的攝影,對侯導風格的成形有許多第一手的觀察。他在2006年的長片導演處女作《練習曲》一嗚驚人,對近年台灣的單車環島風潮頗有推波助瀾之功。

時間:2009年6月26日
地點:台北市信義區誠品書店三樓咖啡廳



張靚蓓︰今年《悲情城市》二十週年,有沒有想到過?

陳懷恩︰沒感覺吧!日子天天在過,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其實感覺好像也沒那麼久。因為我們中間也沒拍幾部戲,算一算,兩隻手伸出來都還有剩,有什麼好感覺很久的,如果中間拍了一百部戲,就會感覺很久了。

︰《悲情城市》基本上都沒有close up的鏡頭,多是中遠景,你們事先有討論過嗎?

︰我跟侯導演拍片的時候,我記得我們不會討論得那麼清楚,原因是侯導的工作方式,他只有大的分鏡方向。

︰攝影機的觀景窗他看嗎?

︰他那時候當然會看,會看的意思是,你擺好構圖,他還是會瞄一下。以前在沒有monitor的時代,攝影機是很神聖的,只有導演、攝影師、攝影助理(要檢查一些內容)這三個人可以看,這是一個行規。

monitor不宜給大家看,確實是也有道理。在觀景窗裡,我們所調出的視覺清晰度,常常是按照攝影師的眼睛來調整的。因為每個人的眼睛能力不一樣,所以,調整過後,一般人來看,可能不是很舒服,就是你不會看得很清楚。當然我們會為導演設計一個適合他的規格,如果導演看,我們會調整到那個規格,我們不可能在一個攝影機上去記七、八

個規格,你來,我給你這樣調,不可能的。當然,我們也很討厭別人來看時,動到攝影機,把構圖移動了。所以這個行業一直以來就有個規矩,除了導演、攝影師、攝影助理或相關工作人員會去看觀景窗外,其他人不敢去看的;除非有必要,他會先徵求同意。
有沒有留工作劇本?

我搬過好幾次家了,所以很多東西也不知道在哪裡。

至少在我和侯導經驗過的這些電影裡,劇本都沒有那麼被依循,因為侯導會做很大的改變,而且常常改,其實那種情況有點像「狼來了」,比如這張菜單,明明上面寫著這些菜名,但是你要點菜時,卻沒有,所以後來你就不想看菜單了。你會問,你有什麼,我就做什麼,其實他的劇本或多或少是這種情況。

其實我們拍片時,百分之九十的工作人員用得最多的是「順場順景表」,跟「分場分景表」,這兩樣是我們的祕笈,這些都是導演組要做的事。

過去在沒有電腦的時代,這個東西是手繪的,要去畫格子,去填寫,它update得很慢,因為沒有人有時間去整個謄寫,我們經常就在上面做修改,所以它有很多備註欄、有很多空間。現在電腦時代,你update、print出來得很快,譬如兩、三年前我拍《練習曲》時,他們就做得很迅速。

其實update很便捷時,反而大家又不太在乎這個東西了,因為每天都可以更新一次。以前不是啊,以前一開戲就發一份,大家就把那本「順場順景表、分場分景表」當成聖經一樣的擺在身上,它可能是一張或兩、三張紙合在一起,一目了然。今天我們開幾場戲,有哪些演員、哪些服裝道具,哪些需要注意的,有一份不超過十個字的劇情概要。

沒有人會把劇本放在身上,我看那麼長的劇本幹嘛?我又不去演戲,我當然看這個工作範圍就好了。各組有自己的筆記本,工作內容在會議中事先討論過。

「誰有帶劇本!」這句話在現場常聽到,因為劇本往往在開拍後不知哪一天,可能三、五天,或一個禮拜,在現場就不見了。一定會帶劇本的是場記,因為他的工作配備,他是個會背著書包工作的人,所以書包裡擺一本劇本,並不為過。其實導演、攝影師不是背著書包工作的人,他們在現場東西都隨便亂放。

這個問題你可能要問天文比較清楚,因為當時寫完,我們拍了以後劇本就變形了,當然後來再出劇本時,會做一定成程度的修改,那個劇本一定是照原來的劇本改的,然後再把後面已經拍出來的結果,稍微調整一下,再出一本書。

編劇一般不會把原來的劇本拿出來出版,那個差距更大;要完全照後來的電影再出,也沒什麼意思,因為電影大家都看到了。所以我覺得會變成這樣子的結果,原因大概是這樣子吧!

「問題出在影像的豐富性與否」

︰我想知道差異有多大!

《悲情城市》的剪接手法,長鏡頭、直接跳切,片中呈現出來的氛圍,他的敘事方式及鏡頭運用,都不像好萊塢式的電影語言。廖慶松的這種剪接方式,在侯導的電影裡特別受用,但是到了其他導演的片子裡,有時就會有問題。後來我發現到,其實問題出在影像的豐富性與否。在《悲情城市》裡,攝影、取鏡不同,就因為你拍到了,畫面本身就呈現出很多豐富的訊息在裡面,而且打破以前的攝影成規,譬如畫面擺在那裡,人可以從鏡頭前自由出入(顯示了畫面外另有空間存在、還有其他人活動),這在好萊塢的電影裡是很少、甚或不可能出現的。所以我想知道,這樣的拍攝方式、取景、調度方式,是怎麼出來的?

︰這種情形也不只是《悲情城市》才有。

其實我跟侯導演合作的有五部戲,《悲情城市》是第二部。我跟侯導拍片的過程中,我們其實很少討論怎麼拍,我印象中好像沒有討論過;他只告訴我,他大概要拍什麼,我記得我們中間也沒有任何的對話,他如果有一個很具體的做法,我倒是會很好奇。

侯導是個很不喜歡開會的人,他喜歡喝茶,不喜歡開會。也就是我們今天可以坐在這邊喝茶,其實是在開會,但我們在喝茶。我們說話不是很有效率,也不是很有條理的去處理一個我們現在想要解決的問題,我們會東聊西扯,所以在工作溝通上,其實並不是非常明確的。但是基本上每天開工之前或前兩天,我們一定會有個基本認識,就是說,之後是要在哪個場景,拍什麼東西,那些是清楚的,可是那個具體清楚之後,你會發現,該怎麼做,包括我攝影師在內,或導演組其他人,或其他工作人員,大概都不全然很清楚「內容是什麼?」

︰那怎麼工作?

︰就這樣工作啊,但是每個人的背後,有些人他可以去問,譬如道具可以去問助導,助導可以去問副導,副導就要硬著頭皮去問導演,導演說了什麼就是什麼!

有時候導演不那麼愛說,或是說得沒那麼詳細時,副導會來問攝影師,可是攝影師也搞不太清楚。可是對我來講,我跟侯導時,大概就知道是這種工作狀態,所以通常我也不會有太大的困擾,就是說,我不會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不去做它,通常我們會自己想個辦法去做這個事。或許這對侯導來說,就是他要的結果,也或許這就是我們長期工作下來的「默契」(人家講的比較好的說法)。


「我就是盡量做「我以為他需要的東西」,呈現出來就好了」 對我來說,我也不需要太多「從他身上知道他需要什麼」,我就是盡量做「我以為他需要的東西」,呈現出來就好了。當然這個過程中,我會先當做我的需要去發想,我這樣做,做完,看你覺得O不OK,你不OK,因為這個片子你是導演,你當然要調整,或肯定、或否定,那就隨便你啦!如果否定,我就再找個方法去做;如果實在做不出來,我才會問,你到底要什麼?當然我不會用這個語詞,我會用我們之間的語言方式去讓他知道我有困擾。

我跟他合作時,這種情況並不很多,因為拍片很少有那麼從容的機會讓你停下來,有足夠的空間、時間去討論這些困擾,我們通常都是一種反射動作。
對我來講,明天拍戲要拍哪場戲,我們大概知道,導演組會準備哪些東西,包括人、物,我們有個基本的故事架構,所以我們大概就知道這個事情在裡面可能會是什麼樣子。

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會去找到「在那個場景裡發生那件事情的最佳角度」,所謂最佳角度,就是說,他可以看得比較多吧!就像每個家有不同的陳設、裝潢,格局、光影,可是你如果去到一個人家,了解這個主人的個性或家人的背景,你也可以找到一個觀察的角度,是最易於去「閱讀」這家人的生活習慣、特質的一個角度,因為每個家都有這個東西,不管這個家是大是小、貧窮或豪華,都沒有差別,他都有一個生活的動線和呈現一個家族特質的東西,其實我們在做的就是這個事情。
當我找到那個角度之後,我們一場戲大概都會從這個角度開始,雖然不是百分之百,這是我跟他工作的一個習慣。

︰所以「小上海林家」、「寬美家」及「文雄與妾室的家」都是這樣開始取景的?

︰都是這樣子的,這就是我跟他工作,我以攝影師的立場跟導演工作的一個共識,其實這個東西我們從來沒有用言語講過,這是我整理出來,這是我工作的方式,他從來沒有反對過,我覺得我們就是這樣工作。

︰你怎麼開始跟侯導一起工作的?

︰一開始我是《兒子的大玩偶》的場記,那時候我畢業一年多了,在中央電影公司拍短片,因為我認識曾壯祥導演,他拍《兒子的大玩偶》的一段,我做場記。

︰怎麼開始攝影的?你在學校不是學攝影吧?

答︰就是侯導演提拔,我本來拍劇照,侯導覺得我的照片拍的不錯,就找我拍劇照,後來他覺得我的劇照拍得不錯,就當攝影,就這樣。

︰攝影是專業技術哎?

︰他覺得可以就可以。

︰相機和攝影機是兩回事??

︰我們當然有一定程度的掙扎,那時候我其實是有點半調子,我並不是對電影完全沒有經驗就去幹電影,譬如我做過助導、劇照、場記,我跟這個環境有一定程度的熟識,知道電影攝影師是在做什麼。但現在叫你去做這個工作,相對的,承擔、責任會比較大,會有一點心虛。

不過我在《戀戀風塵》做過攝助,本來侯導在《戀戀風塵》就叫我攝影,我那時候覺得太快了點,一直跟他講,我可不可以做一部戲的攝影助理,最起碼對硬體部份有些概念,不要連硬體都沒有概念就去做。軟體方面,說白一點,攝影蠻自由的,只要有人肯定就算肯定吧。但是硬體是硬碰硬的,譬如我跟你說,我很想開個車去陽明山,想得很美,可是你根本不會開車的話,全都是白搭。所以後來我就做了一部戲的攝助,熟悉一下硬體,還OK啦。

其實我覺得每個工作團隊、每部戲的特質都不一樣,幾乎不會有個標準答案,尤其侯導的拍片方式,在我經歷的過程中,實在是非常特別的。

你們會好奇,比如他的鏡頭沒有特寫、都是長鏡頭、One Shot、Long Shot,比較會從這個角度去看,覺得這是他的風格。

但是我們跟他一路走過來,我不覺得這是他刻意去造就的,其實是從對電影原理、對電影的渴望及對電影的需要,所產生的一個結果。

︰怎麼說?這樣比較抽象。

︰這是一個發展的過程,譬如我跟他拍的第一部戲是《兒子的大玩偶》。如果再往前看過他的《河畔青草青》、《風兒踢踏踩》等,都不是這樣子,都是很正常的電影。你說他從什麼時候開始轉變成今天的風格?

「侯導之後的風格,若要以「時間點」來看,我個人認為,就是從那場會議開始的。」

︰《風櫃》時開始摸索,電影語言方面,一半(敘事)一半(抒情),傳統、創新交雜;《冬冬》又沒那麼明顯,只有幾場戲是;到了《戀戀風塵》時也是一半一半;最完整的是《悲情城市》,之後的《戲夢》更推至極致。

︰你發現很有趣的時間點嗎?其實《兒子的大玩偶》拍完,他才去拍《風櫃》,《風櫃》拍完拍《冬冬》,之後是《童年》、《戀戀》。
就我的分析跟我的推衍,這個事情發生的關鍵點是在《兒子的大玩偶》。

其實侯導今天整個電影能力發展的歷程,基礎來自於電影傳統工業的經歷,就整個台灣電影發展史來看,他過去的作品就完全符合那時候的電影語言,只是他的技術十分純熟、對人的觀察與表現非常傑出,可是基本上他的技巧及電影語言是源自於過去的傳統形態。到了《兒子的大玩偶》時,有個很重要的人曾壯祥,曾導演帶進來一種非常令人省思的製片、拍攝概念。

《兒子的大玩偶》是三段式影片,侯導、曾壯祥、萬仁,各導三分之一。攝影師是陳坤厚,副導演是許淑真,是侯導基本的鐵三角,他的班底。侯導就是協調新導演跟工作人員之間的一個關鍵人物,雖然職稱上沒個確切的位置,他只是三段式其中一段的導演,但是其他兩位導演拍片時,他會去協調,他也不是副導演,因為副導另有其人。

曾壯祥、萬仁都是國外留學回來的。

一開始,曾壯祥提出一個工作方法,我記得開拍前,曾導很用功的做了個功課。我想這是國片工作領域裡,尤其是侯導以前的工作環境裡比較少見的,就是說,曾壯祥把他要拍的這段戲,分了270幾個鏡頭,然後每個鏡頭都清楚的標示了這個鏡頭拍攝時需用多少呎底片、遠景、近景,及劇情描述等等,他就做了一個這樣的紙上功課。

有一天,我們從早上九點多到辦公室,有攝影師、副導演,侯導,曾導、助導,我是場記,大家坐下來,一起討論這個東西。其實討論的過程非常冗長,因為曾導的鏡頭描述過於冗長,他的方法看在侯導他們這麼有工作經驗的人眼裡,會覺得不切實際,那是一個沒有考慮到現場實際工作狀態所做的一個規劃,所以大家提出很多問題時,曾導比較難以回答。譬如說,最常碰到的就是鏡頭太長,以表演來講,過長;以曾導的規劃,一個鏡頭拍下來,三、五分鐘跑不掉。

我記得那天我們從早上九點討論到下午五、六點鐘,大家筋疲力竭,也沒討論完。過程中大家也體會到,這個討論產生了很多問題,就是這個導演想拍的東西,跟其他工作人員,包括副導、攝影師等人的認知有很大的差距。我記得當時的結論是︰「我們回去再想一想。」就把問題給放下了,我記得就那麼悲壯的討論了一次。

可是這件事其實很重要,就是說,曾導演帶來的是一個master shot的拍法,這個拍法在當時的電影製作理論裡,變成是一個非常清楚而準確的製作準則。我覺得這個準則,對當時的侯導演是一個新刺激(現在侯導還常提「master shot」受國外回來的這批人的影響),雖然那天討論的結果可能是一個很迷濛的,到底對實際工作有沒有具體幫助?對導演所要拍的想法是不是有很積極的、清楚的釐清,都是問題(這要問曾壯祥導演本人)。

可是我覺得對侯導演來說,以他後來在電影裡的表現,那件事情是有決定性的影響。因為後來他拍《兒子的大玩偶》第一段時,他就適度的用了master shot的方式,把演員的表演劇場化了。他開始以「一比一」的時間,來記錄這場戲的精華,我覺得這部份絕對開始非常深刻的影響到他後面風格的形成。

因為他開始感受到,用這種方式拍戲所捕捉到的真實性,演員在處於那樣的一個戲劇狀態中完全原形畢現的東西,我覺得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在這其中,他找到他要閱讀、 並想傳達給觀眾的東西。


我覺得他不像曾壯祥那麼極致的去分了那麼多的master shot,他是比較精簡的分,他不會每個演員都用master shot拍,他會選擇性的用,因為底片還是很貴,但是以一個中景、或中上以上的景,或full shot、七分身的鏡頭,他都會以master shot作為開始拍攝的狀態。那會給演員比較好的進場及出場機制,讓他們進入這個畫框裡時,像進入舞台劇的出場,進入這個戲劇世界裡。

其實他在《兒子的大玩偶》裡就做了,只是他導戲的能力很好,他很清楚他要什麼,所以他做這個東西反而看起來很輕鬆,所以第一段很快就拍完了,然後重點補了些master的大特寫,或master 的中景鏡頭 、或master 的full shot,他做得很精準。底片用的也不多,工作效率又很高,十二天就拍完了,非常快速。談笑用兵,他就把《兒子的大玩偶》的第一段拍完了。

那是我第一次踏入電影圈,他讓我覺得,拍電影好簡單。所以我事後常跟人說,如果你想跟侯導演學東西,千萬不要跟他去拍戲,因為你學不到。他是談笑用兵把事情就做完了,看起來毫無困難,就叫兩個演員去演一演,鏡頭也不動。

後來我自己反省,我覺得這件事是具有很重要的指標意義。因為侯導之後的風格,若要以「時間點」來看,我個人認為,就是從那場會議開始的。

我覺得那場會議很重要,(當然還要問他,他同不同意我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踏入電影圈,擔任場記,是個nobody,但是我的觀察角度、我那時候看到的是這樣的一個現象。

後來就是在這個基礎下,侯導演發展他的創作模式,雖然《風櫃》、《冬冬》我沒跟他,但接下來跟著他拍了《青梅竹馬》。那部戲侯導是男主角,我參與了那部戲的助導跟劇照。接下來我就去做侯導《童年往事》的劇照,他的風格就開始更傾向《兒子的大玩偶》的形態,其實拍法已經有點大同小異了,妳知道嗎?就開始找到這個家庭、這個故事。

因為《童年往事》,當時他拍這個主題、拍他自己童年故事的時候,是有很多的impact的、他有很多記憶中的畫面,有很多「靜照式」的東西,它不是一個流動式的東西,它是一個童年記憶的片段,所以它的「靜照」風格很強。《童年》在影像上其實是需要更精準的畫面,它不是用攝影機的移動,或用電影的調度來形成那個影像上的趣味或力量,而是用強大的impact、他記憶中的層面(記憶中的某一片),來作為他影像的架構。

那時候我幫《童年》拍劇照,在劇照拍攝的過程中,有時候我的照片呈現出來的,會比他想要在電影裡面看到的更精準一些。所以在那段期間,我跟侯導有很多互動,多到一天會有一、兩個鏡頭,他會好奇我會怎麼去frame。當時有人還說我,你現場話太多、意見太多,一個劇照師怎麼有那麼多意見。
侯導那種不太傳統的拍片風格,對於一般從電影基本工業淘練成出來的人,是需要一段適應期的,剛開始會有點抓不太住,會有點茫然,哎,這個導演在搞什麼?

:因為你的敏感度?他從你的劇照裡,感覺到他想要表達的東西?

:其實就是我前面跟你解釋,(品味)本來就是感覺,這個感覺源自於對細部的觀感。基本上《童年往事》在侯導演的思考file夾裡面,其實已經有一個相本,他在裡面貼的是他是生命記憶中的許多片段,這個跟他有一本漫畫、有一本畫冊是不一樣的,因為那就是童年紀念簿,在他的腦海裡(內化的記憶)﹔《悲情城市》或其他電影,那不是他的童年紀念簿,都是他創造出來的視覺記錄的一個file夾。這兩個東西在他工作的時候拿出來用,是很不一樣的。

因為我之前跟他一起工作過,有工作經驗的邏輯。我在拍《小爸爸的天空》劇照時,跟他也有一些聯繫。《青梅竹馬》我又近距離的跟他認識,了解這個導演的個人特質。所以《童年往事》時,他選我拍劇照,當我拍攝時,當我在閱讀他所創造的這個戲劇時,我所框取到的東西,自然而然呈現出不一樣的面向。

可是這是很被動的,就是說,在一個片廠的影像世界裡,基本上有兩個元素,一個是屬於物質元素,如道具、衣服、演員等,這些都是導演創造出來的東西﹔可是視覺元素,則是攝影師和美術創作出來的。這些都不是我這個劇照師做的,我只不過去把它捕捉下來而已,創造影像的其實還是攝影師的事。可是他們做的事情,經過我的攝影機整理之後,它又呈現出一個侯導更需要的東西,所以侯導會反過來又跟我要這個東西。所以就變成是一個反反覆覆的過程。

「侯導電影風格的形成非常獨特,而且可能電影史會記錄下來的、重要的風格內容之形成原因,我覺得有幾個關鍵點。」

:因為你抓到了關鍵?

:我相信侯導覺得在這一方面,我跟他的溝通是沒有障礙的。所以他才會在那之後,希望我跟他合作攝影的事情。

《童年》之後是《戀戀》,本來他找我當攝影,但是我硬體不懂,所以先做《戀戀風塵》的攝助,我在現場安靜無聲,收工後我們就到《客中座》聊影像。《戀戀》之後我就接《尼羅河女兒》的攝影,這樣一路過來,到《悲情城市》時,我們已經很少討論了。

其實侯導電影風格的形成非常獨特,而且可能電影史會記錄下來的、重要的風格內容之形成原因,我覺得有幾個關鍵點。對我來說,第一個絕對源自於侯導演個人對戲劇的需求,這是他對電影的需要、這是百分之百,完全不須質疑的。

然後促成這個百分之百需求的實踐,有幾個關鍵人,第一個我覺得我在那時候可以閱讀他,而且去「配合」他捕捉到這些影像的工作,我有一點小貢獻,因為我讀到他的需求了。

另外有個非常關鍵的人物,廖慶松,我覺得沒有廖慶松的話,即使我們能夠閱讀到那一點,侯導的這套東西還是不能成立的。侯導的電影風格之所以能夠貫徹下去,關鍵在於廖慶松能夠接受他這樣去拍,如果換成別人去剪,他的東西可能會被弄得支離破碎,侯導的這套東西就不成立了。

:其實侯導與廖桑,兩人是最佳搭配,相輔相成,也因為侯導電影裡每個畫面、本身的底片裡就已經抓住、蘊藏了很豐富的訊息,廖桑才可能發展出他獨特的剪接方式﹔而這種畫面的豐富性在其他導演的鏡頭下沒有被捕捉到時,這種剪接方式有時就不成立,就得換其他方式處理了。

:你再去看廖桑的剪輯特質時,你會發現他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剪輯養成教育,他的剪接師特質是怎麼形成的?

他以前是看電視轉播出來的,他學剪接的方式,以前所有人聽到都嚇死了。他分析電視、做筆記,以前沒有DVD,電視上播出任何一個節目,他就拿筆記本開始一個一個做鏡頭分鏡。他有一個很特殊的影像剪輯養成能力,加上侯導特殊的電影戲劇需求;我們是侯導的合作者、執行者,清楚他這個東西的可能性,所以我們才會去創造出這樣的結果來。

假設我們不能夠「閱讀」他這個能力,我們去幫他做這個工作時,我們帶著傳統的、大家比較熟悉的電影製作方式來做這些,可能對侯導來說會很困惑,他會很難過。

:《悲情城市》有拍大特寫嗎?

:百分百的沒拍,也不至於,但是你現在看到沒有用就是沒用。

因為中國人坐圓桌,大家圍著桌子吃飯,本來就一定會有遮掩的事情,這沒有辦法,事情總會看到正面和背面。

「它就像任何一個工作一樣,充滿了挑戰、刺激、情緒,它是一個充滿情緒的片子。中間進進出出很多人(總共有十三個重要幹部辭職),每天處在危險和不安的狀況下。」

﹕拍攝中有什麼困難?

﹕困難,那是一個災難片啊,當然寫歷史要百分之百到什麼程度,其實當然對我們實際上的工作人員來講,今天我們對《悲情城市》的記憶,不是他在威尼斯得獎,不是它後來對台灣電影的貢獻,不是它後來創造那一億多的票房﹔那些對我們來講,都沒什麼感覺,也不是沒感覺,我們只是知道而已。
但是刻骨銘心的是我們工作過程中的經歷,那個經歷,其實回頭想,是有趣的。它就像任何一個工作一樣,充滿了挑戰、刺激、情緒,它是一個充滿情緒的片子。中間進進出出很多人(總共有十三個重要幹部辭職),每天處在危險和不安的狀況下。

﹕為什麼這樣?不是經費比較充足?

﹕我覺得沒有必要講,因為牽涉到很多人﹔就工作面來講,也太複雜。現在想起來會有點…,我不想去講這個過程,比如說,為什麼人員的流動性這麼大。

:不想傷人?那能不能談談當初怎麼解決難題?

:譬如你看「小上海」那個場景,為什麼梁朝偉只出現在左邊,沒出現在右邊,因為梁朝偉檔期到了,他主演的港劇除夕前就要開拍了,所以我們在除夕前趕著把他的部份拍完。當時我們的場景只做了一邊,所以必須改戲。我們進大湖的那個場景,只去了一個禮拜,就把梁朝偉的戲份拍完了,所以我們只能做一個角落的場景。

整個大湖場景,我們不能全部拍的理由是,因為美術走人了。美術在我們進大湖場景的第一天,他就離職了,所以沒有場景、沒有美術師、沒有美術。是我們過完年,另一個美術是中影的,梁朝偉(的戲拍完)結束之後他才進來的。

所以前面梁朝偉的那個角度是前一個美術做了一半,人走掉了。然後我們要去拍,因為非拍不可,梁朝偉只剩下那些時間,他馬上要回香港,不來了。後來侯導自己下來做,我們攝影組也下來做,沒有美術,我們自己來做。就是除了美術以外,其他人都在的情況下,我們做了「小上海」的這個角落,所以我們把所有故事集中、讓梁朝偉所有的事發生在這裡(片中他和辛樹芬坐在桌邊談事情)、不發生在那裡的原因,就是這樣。因為那部份場景做好時,梁朝偉不在啊!

所以這個片子有些小小的遺憾,就是這個原因。事實上原劇本裡,梁朝偉並不是完全不出現在其他地方,是因為當時沒有辦法。所以梁朝偉在《悲情城市》裡拍的最後一場戲,就是他說出:「我是台灣人!」,那場戲拍完,他就回香港去了。

那時我們就在大湖附近搭了一個火車廂,拍完,他去中正機場,就走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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