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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公路旅行,漫談電影/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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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明達

 

在許多台灣人的日常生活中,機車幾乎成了另外一雙腳,好像沒有了它哪裡也去不了;但在公路電影中,機車就不只是單純的交通工具而已,它更是一種搶眼的符號,和四平八穩的汽車相形之下,兩輪的機車外觀給人更接近野性、奔放,甚至叛逆的聯想。月前謝世的知名導演辛奇先生,在六0年年代末曾經編導過一部片名為《危險的青春》(1969 )的台語片。電影一開場,風流不羈卻一文不名的年輕送貨員石英,騎著摩托車載著女友馳騁在鄉間公路上,伴著輕快而悠揚的配樂,狀頗浪漫,豈料機車倏地爆胎,因為修理機車,送貨員意外地結識了路邊小吃店的老闆千金,一個正值荳蔻年華而不安於室,被譏為備胎女友的傻大姐鄭小芬。送貨員和傻大姐的命運,因為另一段迴旋、顛盪而短暫的機車旅程而開始糾結在一起。在這部反映六0年代末台灣年輕人道德虛無價值錯亂的電影中,我們看到幾個驚鴻一瞥的街景,人力三輪車、牛車、機車、私人轎車,和公共汽車,同時在馬路上穿梭,寫實而有趣的鏡頭,為六0年代經濟即將起飛的台灣社會,留下珍貴的時代印記。邁入二十一世紀後的台灣,拜環保意識抬頭之賜,公路上的單車旅行日漸成為流行時尚,電影《練習曲》的賣座當然也發揮了推波助瀾之功。

 

 

幾乎和《危險的青春》同一時間出現,太平洋彼岸的《逍遙騎士》(Easy Rider1969)中的一對年輕人,在墨西哥邊境剛完成一筆大麻交易,各自跨上他們拉風的哈雷機車,風馳電掣地展開一趟橫越新大陸的「探索」美國之旅。《逍遙騎士》這部低成本電影,意外地引起了觀眾熱烈的迴響,不僅成就了一個六0年代流行文化的里程碑,更開啟了美國後六0年代一個特有的電影類型--公路電影。有趣的是,四十年後,甫獲今(99)年金馬獎年度台灣傑出電影的《第四張畫》中,一對難兄難弟共乘一台贓車兜風時,對這部《逍遙騎士》仍有著隱約的指涉和意象的召喚。《逍遙騎士》掀起的公路電影風潮,影響甚至遠及大西洋另一端。德國新電影健將之一文.溫德斯,對這類型情有獨鐘,以至於將他的電影公司取名為「公路電影(Road Movies)

 

話說回來,機車固然拉風,但就像武俠片中的刀劍飛鏢,科幻片中的星際戰艦,汽車無疑是現代公路電影中更鮮明的類型圖象。這是歷史的巧合嗎? 汽車和電影兩者幾乎在同一年代來到世界。兩者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十九世紀末的歐陸:1895年法國盧米埃兄弟在巴黎咖啡館第一次公開放映電影;次(1896)年,德國的朋馳(Benz)設計並取得第一個內燃機引擎的專利,並成為十九世紀末世界最大的汽車廠。雖然,汽車在默片時代就扮演過重要的角色(如果你在今年金馬影展看了《少年福爾摩斯》(巴斯特‧基頓1924),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虛),但是要等到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代表著實體移動工具的汽車,與再現移動的視覺媒體電影,兩者在新大陸公路上的合體才標幟著一種類型「公路電影」的正式登場。這種汽車形象以《我倆沒有明天》最具象徵意義。《我倆沒有明天》是今年去世的美國大導演亞瑟˙潘 (Arthur Penn)的經典之作,講的是一九三一年美國大蕭條時期克萊德˙白羅跟邦妮˙帕克這一對雌雄大盜的故事。依據學者大衛‧雷德曼(David Laderman, 2002)的說法,克萊德和邦妮的犯罪生涯,可視為公路電影「逃亡之旅」這個次類型的宗師;另一大次類型「探索之旅」則以《逍遙騎士》為濫觴。

 

 

大衛‧雷德曼,在研究公路電影的《駕馭視野》(暫譯,Driving Visions: Exploring The Road Movie2002)一書中,討論這類型的幾個特徵和特質。首先,就圖像和敘事的層次而言,公路電影與「駕馭」(Driving)密切相關。從敘事的觀點看,汽車、機車或單車,不單純只是載運故事人物到達目的地的交通工具而已,它們帶動的「旅行」本身成為這些電影的焦點所在。無論是汽車或機車,推動它們前進的引擎,實際上或象徵地也成為推動著公路電影的故事或人物前進的動力。公路電影中的主要角色,沿襲了西方旅行文學中英雄人物在旅程中的「追尋」母題;現代公路電影的核心角色,通常由具有浪漫或友誼關係的二個人所構成。雖然這樣的劇情元素在好萊塢電影中俯拾皆是,但是公路電影的結構方式,和典型商業電影有著明顯開頭、中間和結尾的三幕劇式大異其趣。公路電影經常出現一種開放式的結局,主人翁最後是生是死,是否完成了他()的目的等問題,都不置可否,留給觀眾許多想像和思考的空間。再就電影的主題意識等類型的「內在形式」(Laderman, 17)而言,公路電影常藉由汽車或機車等機械技術展現,對人類和科技的互動關係,多少提出一種看法。雷德曼認為,公路電影的主題核心架構在叛逆和馴服的緊張關係上,這種二元對立的結構論呼應著人類學者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關於神話結構體系的觀點:「每個現存的神話核心都存在著一個困境或矛盾。創造神話的動力來自於解決這些困境或矛盾。」

 

其次,「公路系統」是公路電影主要的圖像元素。公路電影將美國的西部神話,透過50年代中期以後加速發展起來的州際公路系統,綿密地貫串起來。跨越州界或邊境成為公路電影的特色之一,這是公路電影有別於其它以汽車為重心的影片,如六十年代中期流行的賽車電影,或七0年代以後幾部以城巿汽車為題材的電影,如《美國風情話》(American Graffiti,1973)、《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 1976),或《超速性追緝》(Crash, 1996)

 

第三,公路電影的常見圖像,是以地平線為邊界的開放地景。這開放的空間感喚起觀眾對美國西部片中的邊疆想像,及對西部片中自然/文化分野的聯想。在往這開放道路和荒蕪空間不斷地驅駛中,一種「原始」的「自由」油然而生。

 

第四,公路電影中的停駐逗留,具有一種敘事發展和主題強化的功能。旅人在旅途中,因為休息、加油或飲食等等需要而尋找一歇腳處,許多戲劇性的進展和情節的轉折都可能在此發生。

 

第五,公路電影中有些常見的電影技術表現,其中之一就是「移動鏡頭」(traveling shot)公路電影中的移動鏡頭,不同於傳統的「推軌鏡頭」(tracking shot),前者通常架在汽車上,以飛快的速度移動;後者通常以軌道、移動車或升降機,速度較慢(如《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 1958)開場,或《四百擊》的終場鏡頭)。第二種常見的技術表現,是更自由的強調情緒感染力的「表現蒙太奇」剪接風格,它強化了公路電影「為旅行而旅行」的題旨。第三種常見的技術表現,是框架構圖。這種構圖常將擋風玻璃框,門窗框或後照鏡攝入。公路電影中的這種構圖,不同於其它類型的「局限」意涵,凸顯的是旅人在駕駛中觀看的行為。此外,常見的後照鏡中反射旅人的鏡頭,也具有旅人透過風景投射自我的意函。

 

第六,公路電影中最後一個常見的類型元素,就是伴隨上述視覺和剪接慣例,且充滿表現力的搖滾樂聲軌。搖滾樂和公路電影一樣都出現在六0年代。搖滾樂的聲軌除了提示影片本身的時代背景之外,同時也引出電影本身的反文化主題。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列舉這些公路電影的特質和特徵,雖然有助於我們對這一「類型」外貌和內涵的「掌握」,但我們也不要忘了,類型的定義並非一成不變,就如同我們對汽車、機車和單車的功能與外觀的想像會不斷地修改;就像我們對「旅行」的意義也是因人因時因地而異。當學者在歸納這些公路電影的「特質和特徵」時,必然要先選定一些符合他(她)對公路電影想像的「典範性作品」,但當他(她)要決定哪一作品足堪為「典範」時,又必須回頭去想像公路電影的「特質和特徵」。這有如「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問題,的確困擾不少嚴謹的研究者。

但作為單純的觀眾,我們何妨擱置這些惱人的理論問題,回到電影本身,走進電影院/放映室,沿著公路的影像去尋找那最初的感動吧!

(訂正日:201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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