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製片在中國—李揚的電影經驗談

                                                  主講人:李揚 (《盲井》及《盲山》導演)
                                                  活動時間:2009年12月2日(週三)
                                                      下午2:10放映《盲山》;

                                                      下午4時 專題演講及答客問
                                                  活動地點:台北巿青島東路7號4樓

                                                      (捷運善導寺站2號出口,步行5分鐘)
                                                  洽詢電話:(02) 2392 4243 分機22/23
                                                  預約座位:請寄e-mail到
ctfa74pb@gmail.com
                                                  主旨欄:預約李揚演講。內文請留姓名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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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揚,有「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中國傳人」之稱,德國科隆電影電視藝術學院導演系碩士,作品以寫實紀錄風格著稱,早期以紀錄片為主,包括《婦女王國》《歡樂絕唱》《痕》。2002年,李楊自行籌資拍攝電影處女作《盲井》,此片榮獲【柏林影展】銀熊獎等全球數十個獎項,2006年拍攝第二部作品《盲山》,獲得【羅馬電影節最佳導演獎桂冠】。

     《盲山》敘述女大學生白雪梅被活捉拐賣至陝西山區當農妻,性格堅強的她千方百計想要逃離魔爪的故事,…。《盲山》一承《盲井》的仿實錄拍攝手法,兩片一脈相承的強烈心靈震撼,正是源自故事的真實性。

 

主辦單位: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
協力支持:財團法人龍應台文化基金會「發現台灣:華文世界學者駐台計劃」

 

***


… …
問:像您這一代導演,或作為一位知識份子,在面(對)這種人生的狀況的時候,是不會提出一個態度的?

李:有可能,我覺得我的電影不應該提出態度,因為我不是政治家,我不會去扮演政治家或救世主的角色,告訴這些人該怎麼做,但至少我可提出一些問題,引起人們思考。我能做的就是講一個故事,讓觀眾從中感受一些東西。用電影教育人們,文以載道,是不好的。宣傳片所載的道是不是道,還是個問題。所以,我的電影沒有給觀眾一個答案、告訴觀眾該怎麼做,或誰好誰壞。其實觀眾是聰明的。

------節自「挖掘《盲井》的真實--訪李揚 姚立群 訪問 林莫整理」(原刊於《電影欣賞》118期)

 


 

挖掘《盲井》的真實 訪李揚


◎姚立群訪問 林莫整理

     2003年底,趁著李揚導演來台參加金馬影展的短暫期間,邀約進行了訪談。這不是李揚第一次來台,但世紀更迭之際,他已從一名電影學生變成國際影展矚目的新銳導演。訪談之後,筆者在李揚的電影基地──北京的「音像店」(唱片行)買到《盲井》的VCD,同時也看到,一樣有影音光碟上市的賀歲片《手機》,更享有院線上映時市民的擁戴,以及可以滴滴哩哩地、滿城揮灑扣合時尚脈動的行銷福音。儘管《盲井》曾因在柏林影展獲獎多少受到媒體一時的關注,直到年關之際,卻還只是靜靜品味「國際知名地下電影」的孤高境遇。或許像是以下的訪談,暫可做為這種電影「存在」的一小部分?(姚立群)


Q:請談談您進入電影這行之前的經歷。

  因為我父母親都在陝西省人民藝術劇院當演員,我可說是在劇院長大的。父親李詩鎔演過電影,他在文化大革命時受迫害身亡。母親楊小玫(解放前叫楊曼麗)是童星歌手出身。以前政府提倡支援貧困地區,他們因此從北京來到西安,而後我在西安出生。

  我曾經在中國國家話劇院當演員,從童星開始做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到北京廣播學院學電影導演。當時因為計劃經濟,政府規定大學生畢業後要服務五年,這規定對年紀不小的我來說太久了,所以在大三時輟學到德國學電影。從1987年起在德國半工半讀待了十四年,期間換了幾所大學。起初在柏林自由、慕尼黑等大學學電影理論,後來到科隆電影電視藝術學院學電影製作,在1995年取得電影碩士,也拍了幾部紀錄片。《盲井》是我第一部劇情片。

Q:這部片是您回到中國後才拍攝的?

  是的。在德國時我一直嘗試想拍劇情片,但沒達成。2001年回中國,不久後很幸運地看到《神木》(作者為劉慶邦)這篇小說,我對這題材很感興趣,看完後就馬上買了版權。

Q:選擇這本小說來改編,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嗎?

  我離開中國十四年,在這期間中國變化很大,對我來說是個衝擊。經濟上的變化帶動思想的變化,人口的流動也影響犯罪率的升高。好比以前妓女的存在是件不得了的事情,在1983年,中國嚴厲打擊犯罪份子,當時打擊的不是劫匪,而是涉及非法的兩性關係者,許多人因而被判了十多年甚至無期徒刑。當時整個社會很保守,相對上比較乾淨,但人民生活也不好。後來國門打開,許多東西進來了,要自由化,卻又不可能分門別類。西方思潮帶來許多變化,思想上的變化,尤其是人們對金錢的看法。以前託人辦事送紅包是件令人臉紅的事,但現在辦事情別人就會主動要紅包,可見價值觀變了。

  經濟轉型影響了人性、物慾和價值觀,這是我很關心的事情,剛好看到《神木》這本小說,帶給我重創和震撼──人可以冷血到為了一點錢殺人!我在新聞上看過類似的小故事,但在這本小說裡大量地描寫礦坑生活,給了我改編的故事,所以我買了小說後第一天看了一遍,第二天又看了一遍,第三天就毫不猶豫買了版權。這和我的個性有關,我喜歡有衝擊性、有力量的東西;這也和我的生活環境有關,因為我在西安長大,西北人比較彪悍,會比較喜歡這樣的東西。

Q:這部電影拍了多久?資金來源呢?

  大約拍了四十天,資金來自我自己、德國和香港。

Q:這部電影有機會通過審查、在中國放映嗎?

  希望不大,但現在是對話的時代,我會爭取。

Q:中國的經濟正在向上發展,而這個題材是把背後的一面反映出來,對當局是個挑戰。

  對,的確是個挑戰。無論哪個政府都會希望外人看到美好的一面,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作為一位藝術家,不能只關注這一面,我只是把鏡頭放在孔雀開屏的後面來拍,對準這些不可迴避的事實。若當局不正視這個問題,讓人民置身於一種美好的幻想,這會讓人民沒有對抗危機的能力,這是不現實、也是不對的。我的電影探討了某些人如何用某種手段來獲取金錢、而人性的底線在哪裡等等。片中有個角色想找回人性美好的一面,卻非常困難…這部電影對當局是個挑戰,而這個挑戰是值得的。我們應該有一部分的電影像《盲井》這樣的電影。我當然不贊成所有的電影都是如此,我也需要愛情電影,需要美好的東西,但若一切又都是這種東西,就會產生一種夢幻。《盲井》反映了中國底層老百姓的真實生活,應該引起全社會的關注。

Q:我的問題並非特別關注政治上的影響。倒是因為您的作品讓我聯想起新中國建立以後,當時從事電影的人,尤其是上海的老前輩,他們也曾對於新電影的憧憬,想拍出新中國的新氣象,因而為了在新中國的電影中反映農工兵的形象,做了一些生活上的學習。《盲井》拍的是礦工的生活,但是片中您用了許多非專業演員──如果以「即使是專業演員也要重新學習工人的生活」的角度來看,您所找來的演員其實比較傾向本色的、生活的表演,其實這在影像真實感的呈現上是個改變,是不是可以說,從中國電影史的發展來看,在這部片子裡我們看到一個新的個人性?

  從中國電影史的發展來看,我們一開始是模仿好萊塢,到了左翼電影則反映當時生活,到現在則是在粉飾生活。我認為在某些題材上不應該粉飾生活,這也是我找業餘演員的原因,因為他們是真的,他們在表演自己,他們的生活就是這種狀態。比如片中那位十六歲小孩,本來就是農民的孩子,家裡無法供養他,他必須養活自己,而片中他演的就是自己。

Q:對於非專業演員要指導很久?
  ……對,這需要技巧,因為我做過演員,知道有些人是無法指導的,像那位十六歲的小孩就沒辦法告訴他該怎麼演高興的樣子。但對專業演員就不一樣。像片中演唐姓男子的那位演員,他原是京劇演員,所以動作比較大,我得提醒他要克制。

  有些演員的情感很脆弱,導演一句話就會影響他的情緒。每個演員的領悟力不同,指導的方式也不一樣。比如片中喝酒的那場戲,那小孩一開始演得很假,情緒也不對,想讓他生氣也沒辦法,後來我生氣罵他,他的情緒就剛好對了。這得利於我本身當過演員,知道要用個別的方法指導演員。

Q:片中幾個設計,如演員的裸露,演員會不會排斥?

  關於裸露必須回到拍攝時的基點,是為了裸露還是為了戲,兩者的表現方式不同。若是為了裸露,就會拍生殖器官的局部特寫。而我的電影是為了戲,像片中那孩子在妓院裡第一次和妓女見面,應該要有裸露的鏡頭,不然觀眾會感覺不到,包括兩位人物的心情;還有從唐宋兩人在性方面的表現和態度,可以看出兩人性格及所面對的壓力不同,也可看出兩人的關係。藉此塑造性格,人物也變得豐富了。其實人生下來是裸露的,性是人自己加上去的。為了保護演員,我也不刻意宣傳這部分。

Q:礦區在片中形成視覺很強烈的重點。

  我儘量避免張藝謀、陳凱歌的電影(如《黃土地》)影像,雖然中國北方就是這樣的地貌,但我避免做像荒漠這樣強大的造型。藝術家都想要獨特,但獨特不一定好,這畢竟要符合劇本、人物、說故事的方法。這片子所有的背景都是和人物有關。我覺得礦區非常有意思,給人一種粗獷的、新的呈現方式。

  我覺得拍現實題材的電影,應該盡量去靠近現實的狀況,而不是去演它。所以《盲井》裡的景物都是真實的,礦坑原本就是礦坑,小屋也是真正的工人小屋;在燈光上採用散射光、自然光,這是有意的,要造成新聞報導的感覺,而不像好萊塢電影裡的造型光、聚光所造成一種模式。

  我也和攝影討論過鏡頭。基本上用近景和特寫,讓觀眾和片中人物貼近;較少用大前景,基本上不用中景。而攝影機都是手持上肩,不用固定鏡頭,除了兩三個鏡頭外,所有的鏡頭都是在眼睛的高度,即視點都是平的,而非仰視或俯視等角度。這雖是人造的,但會讓環境逼真,使人產生親切感。我想做到真正的現實主義電影,要讓觀眾感覺連空氣都是現實的,感覺到市場上賣東西的氣息。這種現實讓電影和觀眾拉近距離,也使得故事非常逼真。

Q:我注意到片中的鏡頭穿梭在人群裡,不只是空間大的地方,即使是在狹小的空間裡也是,比如在和妓女碰面的妓院裡,這產生了一種新的空間感。

  因為我拍過紀錄片,想嘗試將拍紀錄片的經驗放在這部電影裡,希望有時候一個空間和另一個空間的流動不是硬切下來的,而是有個過渡;在過渡的過程中,一個前景之後,觀眾跟著攝影機走。比如剛提到妓院的那場戲,他們從樓下上來,在狹小的空間行走,鏡頭畫面所展現的空間不大,但人物和攝影機的移動會呈現一個完整的動線概念。這是我嘗試用這種比較不一樣的電影語言來介紹這樣的環境,塑造這樣的氛圍,使觀眾能感覺到這個空間,而不是用大前景來介紹這樣的環境。

Q:片中在戶外貼近人群拍人,還得避開許多人的視線,當旁邊的路人看鏡頭時,一個大遠景就拉開來。我想用《秋菊打官司》來做比較。在《秋菊打官司》裡市場那場戲,張藝謀用了一個大遠景來拍演員慌張找人的鏡頭,路人不會看到鏡頭。而你的市場找人的鏡頭卻盯著那兩個人的臉,跟了很久,然後找到人了。其實人多沒有變成您的藉口,而是給人一種新的電影語言的感覺,不只說您的攝影機的運動是經過思考的,也可以說您在這方面用了新的感情。

  我認為導演拍電影的功力就在這裡,其實故事已經講完了,就看如何講這個故事。當大家都聽說過這個故事,導演就要思考用什麼方法來呈現故事,這非常重要。在市場找人那場戲裡,我曾想用大遠景來呈現,但覺得違背我的意願,因為整部片的風格是比較貼近人物,更貼近人物間的關係,表現他們的喜怒哀樂。……

Q:拍車站那場戲,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其實車站那場戲是事先組織起來的,不是到現場馬上拍。我們找了很多群眾演員,比如有人正好在找工作,我們就給他工錢請他演自己,從這裡開始篩選演員,找了很多不一樣的人,這樣大場面的安排組織比較費勁,要花很多時間去拍。將電影裡真真假假的部分結合起來,要盡可能地組織,儘量不漏痕跡。

Q:兩個大人和小孩第一次碰面的地方是哪個車站?

  是開封。

Q:這幾年中國電影拍到北京、上海等大小城市的活動,常常拍到唱卡拉OK的戲,您的電影也帶出了這類場景。

  在原來的小說裡沒有這個設計,但想想,這兩個人賺了錢,無非是寄給家裡,也留一點給自己做小小的娛樂,找妓女和唱歌,而從這看到這兩人的生活背景,因為他們都是農民出身,以前沒有機會唱這些歌,所以不太會唱,而且他們找的地方有點破舊。藉由這場戲來刻畫人物和交代背景,還可像在「改編歌詞」這方面呈現中國人的幽默、自嘲。

Q:在與觀眾面對面時,您提到對美國電影裡正反二元對立的看法,然而在這部電影裡,好人和壞人其實也被明顯地強調!?

  《盲井》一開始就告訴觀眾這兩個人是壞人,但他們為何要殺人呢?他倆的關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我們繼續看下去,最後會對他們產生一點同情。因為這兩人都是農民出身,唱著〈社會主義好〉政教歌曲長大,突然間改革開放了,以前那套價值觀都沒用了。譬如以前我們常說的口頭語「做搗蛋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以前大家都一樣。當貧富變得懸殊之後,對一般的中國人來說,這是一種心理的、社會的改變,他們不能承認這種貧富,因此產生了極端的方法。當然這種方法不好,但有其背景。他們有自己的理想──其中一個為了供小孩上學,想擺脫貧困的環境;另外一個想極端致富,黑吃黑;可是這兩個人在電視上看到貪污的人,還會說:「貪污的人太多,應該通通槍斃。」

  這部電影著重描述人物的心理,到最後,我們看到的不是所謂的好人壞人,而是人在一剎那間選擇的手段使他成為壞人。反觀好萊塢電影,好壞之分非常簡單而明顯,壞人一定是十惡不赦,最後好人很困難地打倒壞人。

Q:時候到了,大概就要在表現好一段殺人的場面了……

  所以我的殺人場面很血腥但很簡短,一兩個鏡頭就結束了。我不想以血腥的殘酷畫面來吸引觀眾,而是想靠對人的理解來描述感情的變化。

Q:電影的結局是原來小說的結局嗎?

  不是,電影的結局和小說沒太大關係。在小說的結局裡,宋反悔了,把唐打死了,跟孩子說:「我對不起你,殺了你父親,我很後悔,你可以到礦場要贖金。……」

Q:這是我期待的結局,最壞的會死……

  是的──後來宋在礦場裡自殺,孩子也沒去要錢,因為他知道這原是個騙局。大家都很美好…但我認為結局不應該這樣。雖然大家都希望美好,但現實並非如此。我要做現實主義的作品──這個人物(宋)不應該自殺;有這麼美好的願望,他不可能反悔、揭穿這件事,而且那孩子面對這麼多錢,不可能不被誘惑。

Q:孩子看來是沒有多大的心機──這個開放的結局是導演所抱持的一個希望嗎?

  我希望是個開放的結局。這孩子迫於壓力撒了謊,沒承認自己其實是個外人,而接受了贖金,後來他倒是用這錢做了點善事…也許後來是這樣,不過到影片結束時,終究是個開放的結局,並未交代他用這錢做了什麼,或他變成怎樣了。他可能因為經歷了這麼多事情而有些改變,不再是個孩子了,但我沒辦法給任何觀點和答案。

Q:或者是,像您這一代導演,或作為一位知識份子,在面這種人生的狀況的時候,是不會提出一個態度的?

  有可能,我覺得我的電影不應該提出態度,因為我不是政治家,我不會去扮演政治家或救世主的角色,告訴這些人該怎麼做,但至少我可提出一些問題,引起人們思考。我能做的就是講一個故事,讓觀眾從中感受一些東西。用電影教育人們,文以載道,是不好的。宣傳片所載的道是不是道,還是個問題。所以,我的電影沒有給觀眾一個答案、告訴觀眾該怎麼做,或誰好誰壞。其實觀眾是聰明的。

 

(姚立群,自由撰稿人。本文原刊《電影欣賞》季刊第118期。本文徵得受訪人李揚導演同意轉載,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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