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相對論系列講座 (一):

 

《玉卿嫂》的改編

 

文/聞天祥

 

電影相對論系列講座

   

    《玉卿嫂》的電影和原著,都是透過男孩的觀點來看整個事件。容哥(林鼎鋒飾演)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玉卿嫂(楊惠姍飾演)則是他的新奶媽。容哥非常黏玉卿嫂,而她卻老請假回家。有一次,容哥跟在玉卿嫂後面,發現玉卿嫂去見的其實是她的「乾弟弟」慶生(阮勝田飾演)。慶生長得白白淨淨、體弱多病,也得容哥喜愛,於是容哥和玉卿嫂約定不告訴別人這個祕密,他則放學後就來找慶生玩。一回他帶慶生去看戲,慶生迷上了戲班的刀馬旦金燕飛,以後就一個人去找她,甚至決定離開玉卿嫂,和戲班一起巡演,任玉卿嫂怎麼勸他都不成。最後,玉卿嫂在一個夜裡,和慶生做愛之後,用刀殺死了慶生,然後自殺,容哥則目睹了這個結局,也結束了他的童年。

玉卿嫂在電影裡的出場經過精巧的設計後顯得十分別緻,女主角楊惠姍是在一陣橫搖暫止後,才隨著別的丫鬟點明的燈火中,從暗處「亮」出來的。一句「我來!」鏡頭便落在那雙手上,張毅拍她把毛巾輕輕划過臉盆、擰乾的姿態,然後一句:「少爺要我留下,我就留下。」交代了小少爺容哥如何被玉卿嫂「收服」的經過,完全是透過凝鍊的影像語言為玉卿嫂的第一印象(給容哥的,也是給觀眾的)做出完美的詮釋。不過尋找對等的表現語言,本來就是改編的第一要務,《玉卿嫂》的改編之所以不被視為「忠實」的主要原因,不在技法,而是在角色的觀點與認同上,確實與原著漸行漸遠。

在原著裡,玉卿嫂的情人慶生是個Adonis式的美少年,眉清目秀,一頭濃得如墨一樣的頭髮,一口齊垛垛雪白的牙齒、嘴唇上留了一轉淡青的鬍毛毛。張毅在選角上,也符合這個描述。不過在處理容哥看待玉卿嫂與慶生的關係與對他們的認同上,卻出現了明顯的斷裂。白先勇在原著透過容哥形容玉卿嫂與慶生做愛時的樣子是:「玉卿嫂好像發了瘋一樣,一口咬在慶生的肩膀上來回撕扯著﹍﹍她的手活像兩隻鷹爪摳在慶生青白的背上﹍﹍恨不得要將慶生的頭塞進她心口裡去似的。」而慶生則是:「兩隻細長的手臂不停的顫抖著,如同一隻受了重傷的小兔子,癱瘓在地上,四條細腿直打戰,顯得十分柔弱無力。」

相對於原著裡容哥對慶生的興趣、甚至同情,而讓人隱約感覺到的同性戀傾向。張毅在電影的詮釋截然不同,他把同性情慾轉為戀母情結,強調容哥對玉卿嫂的著迷,電影裡的容哥是完全站在玉卿嫂這邊的,他不僅向玉卿嫂指出慶生的背叛,甚至燒掉慶生為他紮的紙燈籠洩憤。而玉卿嫂也不似原著描述的恐怖而具有攻擊性,張毅對玉卿嫂性格與情緒的變化,正如前面所提,非常技巧地藉由畫面來交代,而顯得含蓄而又另有其象徵意義,特別是她的「手」:譬如化妝鏡前畫眉點唇的那隻手,表現了急於和情人見面的輕靈與雀躍;為情人刮砂、作點心,又讓人感覺到她的關心與賢慧;只不過當她把手伸入魚腹掏腸絞動時,彷彿讓人看到那股被背叛的憤怒與傷心;更耐人尋味的是當她用疑惑的手捻斷一根白髮暗自神傷年華漸老,接著將白髮扔進爐裡,看著哀逝青春的髮絲在炭火上燃盡,卻又冷不防伸出右掌去撿,是想阻止年華熔逝?還是灼燒俱灰的意志?只知道再度攬鏡妝扮時,手上裹著紗布,身上藏著短刀,當她再也箍不住情郎的頸項,只好割了它吧!隨後三下連刺自己心肺的儀式,玉卿嫂也成了這場慾情的祭品。張毅對於玉卿嫂情慾的描繪,較之原著的層次並不遑多讓,甚至有更多的同情在裡面。

此外,張毅也堅持點清時代背景,藉由中日戰爭的爆發,批判大後方不關己事的生活態度,大戶人家依舊打麻將度日和終日討論上海來路貨的麻木,也是小說並無意碰觸的。而這種對當時某些階層的撻伐,亦突出了電影與原著的極大差異。所以我們大致可以理解白先勇對《玉卿嫂》電影的不甚認同,甚至在電影上映後不久,出版了自己改編的《玉卿嫂》電影劇本。白先勇雖然未對張毅的改編有所批評,卻提到張毅的版本和他與孫正國合編的劇本在結構設計、人物塑造、觀點運用、主題詮釋頗有出入,因此拍攝出來的《玉卿嫂》與「孫白本」當初的構想當然也就迥然不同。

由於「孫白本」並未被拍成電影,我們無從就不同的電影版本來比較。不過純就劇本而論,張毅編導的【玉卿嫂】除了和原著有所不同,也和原著作者心中理想的電影有頗大的差異。如果「孫白本」代表了白先勇理想的電影藍圖,我們可以發現白先勇認為電影應該放棄全部由容哥的觀點出發,並對「戲院」這個環境(包括高陞戲院與金家班)分外倚重,佔了頗大的份量,甚至第一場與最後一場都是戲劇的世界。張毅的版本則採容哥的觀點來描述整個事件,戲院也不是影片最重要的場景。此外,「孫白本」描述容哥無意窺伺到玉卿嫂與慶生的床笫纏綿,對她產生疑惑,甚至幾分畏懼;同樣的經歷在張毅的詮釋裡,卻讓容哥初睹的性愛成為一張無形的保證書,三人共守這個秘密,如契約般向容哥保證了彼此關係的穩固,容哥好像懂了這些,卻又被慶生的變心給摧毀信念。所以玉卿嫂最後一次的性高潮註定要給容哥看到,了解到性愛在歡愉與忠誠以外的另一層意義,這場「性儀式」才算完成,容哥才有資格做為事件的敘述者,代價是「從此結束了童年」。

從「玉卿嫂」單行本白先勇親撰的序來看,他理想的改編不但得是「忠實改編」,最好還是「由原著與編劇、導演組織編導小組,三人充分溝通取得默契後,再開始由編劇執筆」。至於張毅的看法,我在「台灣新電影口述歷史計畫」與他作的訪問中,特別詢問過有關【玉卿嫂】的改編問題,他斬釘截鐵地表示:「【玉卿嫂】幾乎是我對自己人生事業的反撲,我抱定寧可這部電影被停掉也不作任何妥協,只不過我是用圓滑的立場一步步走到我要的結果裡﹍﹍我不願意停在白先勇給我的劇本,也不能假裝只詮釋你的觀點,如果這樣,我選擇的會是不做。所以一開始我在選擇認同的角色時,我的認同點就是放在容哥身上,所以容哥的感覺如果不是我要的,我就不會去拍了。」

無論從原著與電影的比較,或是原著作者編寫的劇本來看,【玉卿嫂】都不是「忠實改編」,而傾向「鬆散的改編」。雖然它可能是背離小說家想法最遠的一部電影,卻是公認根據白先勇小說改編的六部影片中,最成功的一部。當然,這裡所謂的成功,自是擺在電影的天平上衡量的結論。

(節錄自「台灣新電影的文學因緣」一文,收錄於「台灣新電影20週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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