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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誰不惜青春：歌唱電影中的明星

文/高肖梅

曾經在放映華語老片的戲院中，看到這樣的景像，深深印在腦海，久久無法忘懷。燈光漸漸暗了，騷動的觀眾慢慢安靜下來，白晃晃的光線從銀幕反射灑落在黑壓壓的觀眾身上，大家屏息以待。伴隨著劇情發展，女主角唱起歌來，觀眾笑了，在黑暗中，他們的身子也隨著節拍輕輕搖晃；女主角跳起舞來，觀眾的臉龐上漸漸流露出沈醉的光彩，他們的身子在歌曲的旋律裏擺動著，像是麥穗搖曳在春風中。歌曲的婉轉旋律，在觀眾平靜的心裏激起了陣陣連漪，生命中幾乎被遺忘的角落，在暗處閃爍著光芒，令人百感交集。銀幕上到底有什麼魅力蠱惑著台下的觀眾，這樣如痴如醉，沉入這般無法自已的情緒裏 ?

銀幕上是三、四0年代的影片，有許多紅極一時的大明星，唱著至今仍不斷被翻唱流傳的老歌。因為旋律太熟悉，大家都能哼上一、兩句，久違了的明星，像多年不見的知己，情深一切如昔，甜美依舊如昨。國家電影資料館自9月16日到25日舉辦的「歌聲舞影慶百年」影展，將放映從民國三0年代的《馬路天使》，直到九0年代的《海角七號》等四十部精彩的華語歌舞片。從影片中演員的服飾、頭髮、造型，劇中人物居住室內佈置、生活的環境等等，可以感受到流行時尚的改變，從劇情內容看到每個時代的精神指標，變化中展現了每個年代不同的文化特色，本文謹提出其中幾位明星和幾部影片予以介紹。

三0年代金嗓子周璇

周璇在《馬路天使》中飾演賣唱的歌女小紅，這個小姑娘梳了兩根辮子，穿著中式短衫長褲，在茶樓裏隨著琴師的二胡伴奏，把玩著手帕撥弄著辮子，唱起由田漢作詞賀綠汀作曲的〈四季歌〉，「春季到来綠满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 …秋季到來荷花香，大姑娘夜夜夢家鄉… …冬季到來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築出長城長，奴願做當年小孟姜。」歌詞從少女懷春的閨怨，轉為遭逢兵亂離家懷鄉的遊子，最後以保家衛國的忠節女性結束。

影片中小紅與由趙丹飾演的意中人，對著窗子唱起的一首大家都熟悉的〈天涯歌女〉，李安在影片《色戒》中安排再次出現，「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歌曲經歷了半世紀，在電影中有了傳承。劇情是因戰亂來到上海的小人物，他們住在貧民區，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都會中共同面對土豪劣紳惡勢力的壓迫，針對當時上海社會底層人物的困頓生活，對抗黑暗面的故事，被認為是三0年代左翼電影的代表作。

這次活動還有兩部周璇的影片《長相思》與《花外流鶯》。《長相思》中，周璇飾演教小朋友唱歌的老師，丈夫參加抗日游擊隊，生死未卜，她與老母在淪陷區生活窮苦，幸好有丈夫好友經常接濟，生活免於困頓，只是長久相處兩人產生了情愫，戰後丈夫負傷而還，才收拾起這段感情，好友遠走他鄉，夫妻兩人開始新的生活。影片一開始，女主角生日，周璇唱了一首〈花樣年華〉，後來香港導演王家衛以同名拍了一部頗有代表性的影片，片中亦以這首歌作為串場。《花外流鶯》中，周璇飾演一家餐廳女老板，買菜購物，安排廚房，招待客人井然有序，當然她愛唱歌，影片中有一場在菜場買菜的戲，她邊買邊唱，雞鴨魚肉、青菜蘿蔔都成了歌詞，都上了影片。

這三部影片的背景都是中日戰爭時期，可是戰爭砲火都在遠方，未在影片中出現。劇情著墨於淪陷區勞動人民的苦難，將焦點落在階級落差的不平與爭鬥，不難看出是當時宣導共產思想的左派作品。女性角色由被迫害賣唱或賣身的角色，提升至獨立有自主能力的女性；影片維護著女性的美德，端莊大方、賢淑純樸。而歌曲的呈現，則由表演、傳情的制式形態釋放而出與生活結合，回歸人類原來歌唱的源頭，找到個人貼近生活的動機。原來唱歌的表演也可以接連人們的情緒，以誠實的心唱著生活的歌，純樸的表達了內在情感。無論時代精神、女性角色與歌唱形式，對後來的香港電影都有著深刻的影響。

成功的明星制度

1949年之後大批華人來到香港，三0年代在上海發展蓬勃的電影企業轉移香江，最具代表的有張善琨與童月娟夫婦經營的「新華影業」在此落腳紮根，代表右派帶領著電影界。離鄉背井的電影工作者，在經歷動盪不安後，在香港這沒有政治包袱、全面西化的風氣下，開發出活潑及多樣性的題材。加上自由經濟市場的挑戰，為華語電影建立起以行銷為主要目標的電影事業，其中成功的「明星制度」，更是功不可沒。

所謂的「明星制度」乃是將美貌且具有條件的女演員們，分別塑造成一種形像，例如玉女型、風情萬種型、學生型、開朗型、美豔型、妖姬型等等，接下來無論劇本、造型、都依照每個演員的固定形像配合宣傳，影片一部部的推出，每個女演員以同一種形像在影迷內心不斷累積再累積，於是形成無法取代的偶像，林黛、葛蘭、李麗華、樂蒂、凌波等人成了偶像級的大明星。這些形像彼此區隔，影迷各取所愛，即使同時兼愛，不同類型也不會重疊。成功的明星制度不但帶來可觀的票房，更造就了許多讓觀眾無法忘懷的大明星。特別為各位介紹幾位頗具代表的明星與影片，如白光、李麗華與鍾情。

閒散、隨性、頹廢派、墮落美的代表－白光

《血染海棠紅》打破以往傳統角色，將好人、壞人的明白分類，發展出集善惡於一身的角色－「秋海棠」。男主角由嚴俊飾演，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身手矯健，深入富豪之家翻牆躍窗，取走寶物留下一朵秋海棠作為印記，再轉贈給家境貧苦遭逢災難的窮人。義賊「秋海棠」讓富人害怕、警方頭痛，卻是窮人盼望的活菩薩，名聲大大流傳街頭坊間。

白光飾演秋海棠的妻子，好逸惡勞，穿金戴銀，生活奢靡。有了女兒之後，秋海棠下定決心金盆洗手，可是妻子無法忍受安貧樂道的日子，終於與他人而去。多年後女兒被扶養長大了，她山窮水盡再度出現，卻不惜揭開真像帶走女兒，勒索黃金。片中白光離家數年間以歌曲＜一把青＞帶過，當白光倚窗唱出「東山哪，一把青，西山哪，一把青… …」。低沉磁性十足的歌聲，慵懶閒散的風情，理所當然的享受，理直氣壯的自私，坦坦蕩蕩的頹廢，徹徹底底的墮落；她貪得無厭，不談禮義廉恥，不顧仁義道德，壞的大大方方。白光的特質演活了這個角色，無論戲裏戲外，她徹底顛覆了以往的女性形像，展現強烈個人風格，創造華語電影史上無法取代的頹廢派、墮落美的代表。

美豔練達的「小咪姐」李麗華

李麗華從三0年代開始躍登銀幕，一直演到八0年代，始終美豔如昔，永遠的女主角，曾被稱為影壇「長青樹」。這次影展裡放映由她與嚴俊合作演出的《游龍戲鳳》非常的逗趣，充分反映了當年的價值觀。五0年代初的香港，從中國大陸各地大批逃難到此的人們，來到這個被英國長期殖民的地方，無法深究的歷史，不願面對的失敗，汲汲營營顧溫飽之餘，大家只想發財。

李麗華想釣金龜婿，假冒由美國回港的闊小姐，在香港登報徵婚；嚴俊飾演理髮師，在幾個難兄難弟的慫恿下，假扮公司經理前往應徵，發生了一連串的笑話。

影片中李麗華時而穿著蓬蓬裙，時而華麗的旗袍，身材玲瓏有致，益發顯得嬌艷美麗。當她的閨中密友問她來港想做些什麼？她毫不猶豫的說：「來享受啊！」，問她找男友的條件，她回道：「第一個條件是錢！，第二個條件是錢！」，第三個條件還是「錢！」。編劇在那個物質生活貧乏的時代，從角色的對白間，似乎講出每個觀眾的真心話。男女第一次見面，男主角春心大動，在客廳裏向女主角示愛，這段對唱及動作設計，非筆墨可以形容，令人噴飯，觀眾不妨到電影院裡去切身感受一番。

在真實生活中，李麗華很會過日子，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待人接物聰明伶俐、事故練達，從不讓人操心；不像白光太直率、太隨性，總讓人擔心。

多情的野貓－鍾情

有人形容鍾情像是豆腐做的，一戳就破，這種形容很傳神。因為她並不算很漂亮，嘴唇有點厚，身材嬌小，稱不上性感；可是她的風情，卻是迷倒了所有的男性，她的嬌嗔征服了眾多觀眾。而導演也充份掌握到這份特質，在她的拍攝的手法上，提供觀眾無限的想像空間，以特殊的取景，盡現她的魅力。

記得鍾情在片中洗澡，她在浴盆裏洗泡泡澡，伸出一條腿唱著「我睡在雲霧裏，雲霧在我的身邊起… …」，當淋浴時，蓮蓬打開，她包著頭髮，又啍「一個蓮蓬十七八孔，蓮蓬噴水叮叮又咚咚… …」，那個時代不會露出什麼，可是當她唱了近三分鐘的歌，那段時間可真是緊緊抓住了觀眾的心與神，讓觀眾透不過氣來。

這次影展中放映的《採西瓜的姑娘》，在台灣拍的外景，鍾情扮演看守瓜園的少女，她天天到瓜田，瓜田裏有個高出地平面的棚架，她每次都要爬上高處看守瓜田。鏡頭不讓她像一般人上梯子，而是正面對著鏡頭，用腰與背慢慢的蹭著，然後唱著：「天邊有美麗的彩霞… …早看瓜，晚看瓜，看著西瓜都長大，西瓜長大了有人買，姑娘我說不出真心話… …」，只見鍾情苗條的身影蹭上去又蹭下來。那個年代看電影是全家老小的重要活動，小朋友看著唱歌舞好熱鬧，大人們在那個封閉苦悶的年代裡，從這些影片中暫時的逃避，麻醉自己，一享貪歡。

後記

銀幕上呈現的三、四0年代，在現實中是個被刻意遺忘的時代，集體生命的背後承載著巨大的矛盾、悲劇與苦悶。其實那個年代的觀眾，一面觀賞著電影裏的悲歡離合，一面讓片中的暗潮流入生命深處，滿足他們可能在現實裡被迫壓抑，在心靈深處邀蕩又瘋狂的靈魂。電影凝視著這個在風雨飄搖中奇蹟般生存下來的世代，彌補了那個群體的青春之夢。或許＜天涯歌女＞中的一句歌詞，聊可作為這個時代的註腳吧：「人生呀，誰不，惜啊，惜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