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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款《不了情》:一條領帶的啟示

文/肥內

爾冬陞的《新不了情》(1993)可說是我這世代年輕時的必看熱點。帶著這個觀賞經驗,回頭看陶秦的《不了情》(1961),影片中所呈現的自覺性著實令人驚艷。九0年代的香港追求一種新的向上意志,準備面對即將來到的「九七回歸」,與五0年代中期後迷漫的物質現實主義所帶來的風貌,有明顯的分野:九0年代的廉價出租公寓、粗糙但透氣排汗的襯衫、T恤、小社區裡頭的人情味,在三十年前反而不見蹤影。時代精神被具體表現在影像上,法國評論家巴贊(Andre Bazin)的名言「每部片都是社會紀錄片」,對照觀賞這兩部影片,能得到鮮明的印證。

國家電影資料館的「歌聲舞影慶百年影展」活動,從眾多「不了情」版本中挑選了陶秦版本,想必是相中了明星光環最靚的林黛——儘管片中歌曲是由顧媚代唱;從影片的拍攝手法來看,陶秦版可能也是創作自覺性最高的一部。編導的功力,使得一部原本通俗的作品,展現了對素材的高度自覺,特別是歌曲的安排,雖然主打歌僅有三首,卻環環相扣,各有作用:開頭的〈山歌〉,清新脫俗且帶有自然風味,體現了女主角青青的青澀,這首曲子讓她宛如啼鶯般的歌聲為人賞識;〈夢〉出現在青青衝刺事業的過程上,她在物質生活上的改善,也表現在一次又一次的換裝,變化多端的取景,及熱鬧繁複的場面調度上;在由外而內進入青青的情感世界時,主題曲〈不了情〉出場了。歌曲不僅為了青青的歌手角色而存在,精心設計的歌曲出場安排,恰如其份地將青青的事業和感情的發展,層次分明的呈現出來。《不了情》裡的林黛,處處展現令人動容的精湛演技:唱〈山歌〉的樸素與緊張、唱〈夢〉的亢奮舞蹈,乃至於唱〈不了情〉的聲淚俱下,甚至片末清唱失聲的經典場面,都令人懷念不已。她以此片第四度獲得亞洲影后的榮銜,可謂實至名歸。

在陶秦的場面調度巧思下,許多片中鏡頭可見兩次、三次的結構性呼應:如暈倒、風吹蠟燭、俯瞰巷道、海浪蕩漾…在在推動一種情緒性的暗潮,讓導演細膩的情感處理手法,產生動人心弦的效果。至於細節,我們可以從片中的一條領帶,去體會導演的用心。林黛飾演的青青決定偷偷隱居的那天早上,她突然主動為鵬南打好歪斜的領帶。青青不是「沒有」幫男人打過領帶,而是「不能」打,因為初夜隔天早上的爭執,使得這個遲來的動作費盡一番功夫。鵬南的領帶不只是歪斜的,而且被胡亂塞在上衣口袋裡,它的扭曲造型成了更大的注目焦點——彷彿外化了鵬南內心的扭曲與情緒。於是,當青青打算離去,讓鵬南的生活可以「回到正途」,所以她整理了「歪掉」的領帶,把它「擺正」,同時也將催淚劑凝聚於這一刻,觀眾不用在意青青為何會幫男人打領帶的問題上,因為這時眼淚已經模糊了眼前所見、先前的領帶印象,轉化作一股強大的犧牲情操,林黛的演出也因而得到昇華。

林黛在《不了情》中的粉墨登場,不僅可視為一個明星形象的捕捉,更可以看作歷來明星崇拜的一種固定程序:在那個向西方世界逐步開放、但又戰戰兢兢保留某種在地純樸性的時代背景下,許多可能引起邪念的視覺符號一律被切離在影片之外。袁詠儀在《新不了情》的楚楚可憐,已經來到後現代的分眾邏輯中,甚至因為考量到要讓袁詠儀徹底可憐,影片甚至將音樂家的身份轉移到男主角,並將陶秦版男主角在事業上的大起大落,轉換成一個失意薩克斯風手在一個狹小的公寓天井中的自怨自艾;薩克斯風這個穿透力極強、聲音本身帶有如淒如訴特質,適於一個充滿抱負但壓抑、多愁善感又不失男子氣概的象徵道具。在世紀末的大環境下,明星已經不再有一種固定的形象,可以進化到結合現實情境又不令觀眾失望的塑造。

《不了情》裡的一條領帶和《新不了情》的一支薩克斯風,在意義上不可等同而語,後者雖比前者昂貴,究其內涵,卻是更加貧苦的寫照,但是它們在情感上總是中立的,它們只負責擔起一種時代風貌的縮影,盡責地紀錄社會的面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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