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系列專文之4 

漫話胡金銓導演

文/胡維堯 ((胡金銓姪女,香港語文現代化學會會長)

 

現在的廣平府南門-胡志民攝

我們胡家是個官宦之家,祖籍是河北省永年古城,永年古城位於邯鄲市東北永年縣廣府鎮,因此又稱為廣平府城。我的曾祖父輩(胡導演的祖父輩)胡景桂在清朝官任按察使,《清史》中有記載。我也曾聽母親說,我們屬於漢八旗的藍旗,是翰林。我的祖父胡源匯(號海門)是胡導演的伯父,為中國民主社會黨中央委員,曾任國民黨聯合政府國府委員,歷史也有記載。胡導演就生活在這樣的大家庭中。胡導演的父親年少隨兄長胡源匯留學日本,於京都帝國大學學成採礦冶金專業,回國後在幾個不同的煤礦工作,因此胡導演自幼就跟隨父親在外地生活,因此我們對他幼年時期的生活情況不太了解,他在《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註﹞中談過一些兒時在煤礦的生活情況,我也是從書中得知一二,大概是讀中學吧他才回到北平的家中。在北平就讀北平匯文中學,一直到他來港的時候。

我的祖父胡源匯和導演的父親胡源深是親兄弟,一起住在北京南鑼鼓巷的板廠胡同。聽我母親說,逢年過節或是什麼喜慶日子會請戲班到家裏來唱戲,我的叔叔姑姑都會圍着觀看,甚至於學幾招兒,京戲名角兒也常出入家中,相信胡導演把京劇武打招式融入武俠電影之中與此有密切關係吧。

1950年初胡導演來到香港,與家裏人沒有了聯繫。

因為我爺爺胡源匯和我十爺胡源深是親兄弟,所以他們的子女都按大排行來排序,胡金銓是我十爺胡源深的獨子,男孩裏他最小,我叫他九叔,他還有兩個姐姐,即我的二姑和三姑。1974年我來香港,臨行前去向三姑道別,回家時她送我到汽車站,沉默良久,輕輕對我說:「維堯,聽說你九叔在香港,你去了看看能不能打聽一下。」來港後,通過我們的好友作家司馬長風先生聯絡到九叔胡金銓。1975年深秋(我在《胡金銓電影傳奇》中說是1976年深秋,現在細想,應該是1975年深秋)的一個傍晚,九叔約我和我丈夫及兩個孩子在尖沙咀碼頭見面。我們坐公共汽車到達之後向碼頭方向走去,遠遠就見到了他,他穿件淺咖啡色的風衣,就是他平時很喜歡穿的那種。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他和我十爺長得一模一樣,墩實個兒,頭大眼睛大,只是不帶眼鏡而已。他站在海旁的矮牆邊,神態緊張地東張西望,動作神態也都跟他父親一樣。其實我來港之前在我印象中並沒有九叔的影子,他在北京那幾年我還小,胡家大宅的前門在板廠胡同,後門已經在棉花胡同了,十幾個院落,我們住在東院,十爺一家住在西院,他們是走棉花胡同後門的,所以我們有可能沒見過幾次面,現在我一眼就能認出他,是因為他簡直就是十爺的「翻版」。在遠離家鄉的香港親人相認,當然是說不出的激動了,這是他離開北京的家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與家人相見,更何況那時候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後期、內地還沒有開放呢。與九叔相認後,我第一時間就把這好消息告訴了我三姑,他的姐姐。

1975-76年那時正是胡導演事業的高峰期,《俠女》在法國第二十八屆康城國際影展獲得「法國電影最高技術委員會大獎」,《忠烈圖》在法國首映,又榮獲芝加哥影展「傑出貢獻獎」等等,他常常不在香港,而我又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我們見面的時間並不是很多。

《俠女》裡的徐楓,剛柔並濟。

我們見面時他極少談工作,總是殷切地詢問北京家人的情況,他很關心兩位姐姐及其他家人,我覺得他的思鄉情深深埋藏在他的心中,但是他絕少提到他的父親,即我的十爺,其實我也已經把十爺去世的消息告訴了他。據說他跟別人提起故鄉時也有些迴避北京及北京的大家族,我的理解是,一來,他在北京大家族生活的時間並不太長,況且與他同輩的男孩子有九個,他是最小的一個,他是我十爺的獨子,上面的八個兄長都是他的堂兄(即是我爺爺的兒子),年齡也比他大得多,所以他和堂兄們的來往並不多,跟他一起玩耍的反而是他的姪子輩。二來,他的父親(我的十爺),在解放後被定為反動黨團骨幹,下放到煤礦勞動改造,後來死於煤礦,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在以前那種政治環境下,他不便於說,亦無法說,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北京一解放他就被送到香港,與北京的家和親人斷絕了一切聯繫,因此他的鄉情、親情只能深深埋在心中。

現在的通往永年的大道-胡志民攝

過了幾年他終於圓了回北京的夢,之後又回去過幾次,他告訴我回北京和兩位姐姐、姐夫及其他家人見了面,他和北平匯文中學的老同學還聚會了呢。胡導演平時是一位既幽默又能侃侃而談的人,但是他與我談及這些事的時候,話語並不多,但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深沉與激動,甚至於是辛酸與落寞。記得有一次我們談起來,他說,北京他是回去過了,但是他還很想很想回老家永年一趟,因為日本軍進入北平的時候,我們胡家人全都撤離了北平,他也隨他母親到了永年老家,所以他很想回永年看看,這就是他深深埋藏在心中的鄉情嘛。可惜,他沒來得及回去,無法了這個心願。後來我在撰寫我們胡家族譜的時候特地回了一趟永年古城,我心中默念給九叔聽,我替他探訪了老家。

導演移居美國之後,有一次返港,帶了好多張他親筆寫的詩詞,他指着那張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對我說:「維堯,你就要這張吧。」他還說:「這次沒蓋圖章,下次來把圖章帶來補蓋吧。」後來一直沒有機會,這也成了一個永遠的遺憾。

胡導演是個特別能說的人,他可以從天文地理講到社會時事,尤其擅長歷史、文學,時不時還帶着幽默感,逗人發笑。他跟別人說話時是這樣,但是他跟我們說話時可完全不是這樣,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總是關心地詢問我們的生活,詢問北京家裏人的情況,詢問他兩位姐姐的情況;或者笑着摸摸我女兒的頭,跟她說幾句,那時我女兒剛比餐桌高一點兒,可能由於我女兒和他同是肖猴,特別投緣,有一次他和藹可親地對我女兒說:「你是小猴兒,我是老猴兒……」逗得我女兒開心不已,又有時會問問我兒子唸書的情況,他在我們面前絕對是一位親切的長輩,使我們深深感覺到的是慈祥和關懷,與他和別人談話時完全兩樣。記得我們剛取得聯繫不多久時,雖然他工作很忙,但也時常約我們一家人去喝茶,聊聊家常話,記得有一次喝茶在座的還有他的副導演夫婦,他在安排工作之餘不忘詢問我的工作情況,問要不要給我找個工作,安置我來給他管一管服裝道具什麼的,當時好像是副導演的太太幫他打理這些事情的。我說我在教書,他想了想說:「好,教書好,比較穩定,可以照顧孩子和家庭,做我們這行兒閒起來挺閒,忙起來日夜顛倒,嗯……」好像很深沉地在思考,「嗯,還是教書吧,教書好。」我知道他是在為我們的生活考慮,那時我剛來港不久嘛,他擔心我們的生活。

胡導演住過的院子的南屋。他說那時放了很多書,他曾稱它為圖書館。

胡導演生活簡樸,絕不奢華,經常都是西褲和襯衫,外加一件他特別喜歡的淺咖啡色的風衣,風衣上有很多口袋,這大概是因為他拍電影出外景時放東西方便吧。他吃東西也不挑剔,但是對酒,尤其是紅酒知道的很多,但是他心臟不好,沒必要時是不喝酒的。夏天他很喜歡吃西瓜,我還在港島南區住的時候,他從美國回來辦事曾住在我家,幫我打掃家居的姐姐曾對我說過:「胡先生為人很和善,也很健談,他每天早餐就是吃很多西瓜,麵包什麼的吃得很少。」那時他心臟就不太好,已很注意身體健康了。

再有一件事是我終生不會忘記的,那就是1979年我丈夫因交通意外昏迷在醫院那天,差不多都深夜十二點了他還趕到醫院探望我丈夫,安慰我,還想幫我們找醫生,當晚他有酒會,酒會之後他和鍾玲教授穿着西裝晚禮服就到醫院來了,臉上帶着長輩的關懷和焦慮。

胡導演事業高峰期之後有個回落,雖然我們少談工作、拍戲之類的話題,但是我能感覺到他是在思考,思考怎樣突破自己,我覺得他是在苦惱,在努力尋找新的題材,如果要突破自己的巔峰之作、創出新路子又談何容易呢。

拍《俠女》時的胡金銓導演(右3)。

1984年胡導演移居美國。他說他曾申請過移居美國,美國已經批准了,他沒去,但是也沒表示放棄,移民局說如果你再不去就取消你的資格了,於是他去了美國。我經常聽他說想拍《華工血淚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呢,到美國找投資者,收集資料都比較方便呢?這純粹是我的推測而已。

胡導演移居美國後,有幾次返港在我家住過,但也是各忙各的工作,晚上我下班回家他常常是約了人出去,我們閒聊的時間並不多。

記得有一晚胡導演從美國打電話給我,說,《華工血淚史》可以開拍了,他會先到台灣一下,然後到香港來辦點兒事,一個禮拜左右吧,回去就要拍片兒了。我聽了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心想,終於讓他盼到啦,願望達成啦。我說,到香港還住在我家吧,他說好,說到台灣回香港之前再和我聯絡。放下電話我又興奮了半天,但又一想,他這一拍片兒,會忙得不可開交,可能很長時間回不了香港,見面的機會又少了,但他的願望能達成始終是替他高興的,我也很寄望他在這部電影中再來個突破,給他的事業帶來另一個高峰。

拍戲時,胡導演經常親自示範。

沒想到這次通話竟成了絕響,1997年1月14日傍晚我下班回到家,沒多久我收到一位同事的電話,告訴我電台廣播急找我,讓我聯絡電台,說胡導演在台北因心臟導管擴張手術不成功去世了。簡直是晴天霹靂,我腦子裏轟的一下,傻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我知道他曾做過兩次「通波仔」手術,都沒事,這次怎麼這樣了呢?事實就是事實,無可挽回,一切都成了遺憾,終生的遺憾……

﹝註﹞《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日本)山田宏一、宇田川幸洋。

2012年4月於香港

(作者胡維堯女士,胡金銓姪女,香港嶺南大學高級語言導師(退休),香港語文現代化學會會長,香港學術及職業資歷評審局學科專家。具多年語言研究、教學及測試經驗。發表論文、出版書籍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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