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胡金銓說戲(上)

文/張靚蓓

導演胡金銓是我進新聞界後第一位深度訪談的導演,他對後輩的提攜與愛護,至今深留人心。

1988年7月30日,胡導在台北「樂顧畫廊」首次舉辦個人的「電影手稿草圖」,展出親繪的《張羽煮海》動畫人物造型及部分電影分鏡手稿,這是我國導演第一次舉辦此類展覽,同時也為電影史留下一份珍貴史料。展前幾天,就在台北國父紀念館附近的樂顧畫廊,齊隆任教授和我一起訪問胡導演,天南地北的聊了一下午。我回去將訪談抽取部分寫成訪問稿後,因為不放心,又請他過目一遍。胡導逐句逐字看完後,改了兩、三處,笑說:「不容易啊!」

事隔多年,如今重聽當年的訪問錄音,胡導的鼓勵仍言猶在耳!以下是專訪全文。

(圖說:《張羽煮海》手稿一)

問:胡導演,你怎麼想要展出自己的「電影手稿」?
答:主要是樂顧畫廊的曲德益找我,我覺得滿好的。在台灣,我曾經開過畫展,辦手稿展這還是頭一回。

問:看了這次展覽的材料,發現你將工作過程都做了十分詳細的紀錄,而且保存相當完整,如人物造型、分鏡表等,請問當初如何建立起這種觀念?
答:我這是比較正統的「分鏡表」作法,屬於俄國的傳統作法,是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留下來的。

劇本決定好後,分好場景,就把每個鏡頭用連環圖畫出來。當年影印機還不十分普遍,由場記抄個五、六份,分給攝影、製片、演員等相關人員,我可省很多力氣。

分鏡表給工作人員看的作用大,給我自己的作用小。我用的多半是張布景平面圖,在圖上標好布景、演員位置及攝影機方向等。有了圖,導演省得動口。

因為我注重事前準備,在片廠工作起來一切都有秩序,所以攝影師和燈光師都喜歡和我一起工作。

問:有個說法,形容您是一位慢工出細活的導演,是這樣嗎?
答:這是個誤會。我的工作速度很快,因為事前準備工作完善,在現場不會浪費時間,我拍電影從沒超過六十個工作天(註3)。

(圖說:《空山靈雨》分鏡表與影片對照圖)

問:這次展出的手稿只是一部份,聽說您大部份手稿及全部影片拷貝目前都存放在加大電影系(UCLA),該校還特闢一間「胡金銓收藏室」,究竟是什麼情況下,促使你將大部份手稿捐給UCLA?
答:事情是這樣的,我本來在香港有個製片公司,因為太累就不做了,改在九龍鄉下租了棟房子堆道具、書籍。後來房價上漲租不起了,想找個地方安置這些東西。美國聖地牙哥大學的葉維廉教授知道後說:「賣給我們學校圖書館吧!」他很當回事的要鄭樹森教授來把東西點清,要我估個價。我當初都是零零星星買來的,這個價可怎麼估?

後來UCLA電影系的尼克‧布朗(Nick Brown)教授也知道了,就對我說:「東西擱在我們這裡,你要看就來看,另外你來擔任我們中心的中國電影組研究員吧!」因為我在美國的住處離UCLA較近,事情就這麼定了。1985年UCLA成立太平洋研究中心,他們出運費,到九龍把所有的影片拷貝、劇照、分鏡頭本子,甚至拍戲時報帳的單據,都運了去,一共有四百箱。我領著幾個中國同學花了幾天工夫分類之後,交給該校保管,可出借供人參考。UCLA的片庫設備很好,影片擱那兒我很放心,不像在九龍,還得擔心拷貝會不會受潮。

正巧那年經由李歐梵教授等人推薦,芝加哥大學藝術中心電影部門負責人理查‧潘尼亞(Richard Pena,現為「紐約影展」主席)打算辦我的個人回顧展。這是第一位華人導演有此殊榮,經由芝加哥、柏克萊、洛杉磯、明尼阿波里斯到紐約,最後片子都回到UCLA,存放在那兒了。

問:UCLA除了您這些資料外,還收藏了那些中國影片資料?
答:還有一批很精彩的老片子,是以前上海聯華、文華電影公司老闆吳性裁的(註4)。當年由耶魯中國基金會出錢,拷貝了好幾套,分別放在普林斯頓、柏克萊、耶魯、巴黎電影圖書館及香港等幾個地方。

聯華公司的吳老闆以前在上海市做顏料生意的,很有錢。當初在上海代理杜邦愛克發底片,因為打不過柯達,一氣之下就自己開了個電影公司。他可是真有理想,拍了些好電影,可惜後來他兒子、女兒都不喜歡電影,也就沒人管了。

在香港時,吳老伯經常喜歡找我們聊天。
有天我想起來問他:「您那些片子都跑哪去啦?」
「大概都擱在冷藏庫裡!幹嘛?你要看阿?」
「擱那兒會不會壞掉?」
「不曉得,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去一看,有好多好片子《太太萬歲》、《我這一輩子》、《艷陽天》、《小城之春》等,有一庫呢!因為都不是防火片,再擱就不成了。吳老伯那年也有七十多歲了,兒女都不管,得想個辦法保存。

於是我把這事給耶魯的中國基金會說了,他們很有興趣,於是雙方簽合同,不得作商業用途,由耶魯出錢做了幾份拷貝,分置於幾個研究機構裡,這樣才保存了這批片子。

吳老伯現在也去世了。

(圖說:《張羽煮海》手稿二)

問:您這次展出的手稿,多半是《張羽煮梅》的卡通人物造型,從初稿的海底動物素描轉化成劇中人物,能否談談您的工作過程?
答:當初做這個可是費了一番功夫,到現在我還有好幾架子的資料呢!

我到聖地牙哥的水族館及海洋學院去實地觀察各種海洋生物的動態,畫了素描,找書核對學名,然後再轉化成《張羽煮梅》的人物造型。連分鏡表都做好了,可惜後來沒拍。

問:您學過卡通嗎?
答:我沒學過卡通,也不會,但對卡通一直很有興趣。

當年我在片廠找到的第一個工作是在美工科當科員,我的科長就是萬籟鳴先生,萬氏兄弟(註5)可是中國卡通的老祖宗了。那時沒有設備,也沒和他學,不過倒常聽他講。

1987年萬先生還來過香港,老先生都九十多歲了,還記得我和李翰祥(也在萬先生手下做過美工科科員),大家見了個面,那回萬先生帶了大陸的卡通師傅來,包括上海動畫廠的廠長,一代代都是他調教出來的,中國的水墨卡通已經在世界上獨樹一幟了。

老先生對我說:「你和他們說說,為什麼中國卡通打不開商業市場?」

我講了些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中國卡通可以在世界上得獎揚名,可是這和商業沒多大關係。因為兩種卡通片的「思考觀點」不同,卡通得要小孩看才成。小孩愛吃漢堡,不愛吃雞包翅,誰也勉強不得,他們最現實也最實在了!

問:你覺得電影要怎麼做,才能打開市場?
答:電影應該有工、有商、有藝術,三者缺一不可。若只重商,為了票房,無所不為,就唯利是圖了,曲高不高不知道,和寡,倒是一定。普通片子一定要顧到這三個,不然就沒市場,無法生存了。

至於藝術片,可以用基金會的形式予以資助,像德國就有個基金會,提供一切給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去拍就是了。

問:你對大陸、香港及台灣的電影有什麼看法?
答:大陸在1986年以後出了一些較有新鮮感的片子,像《黃土地》、《老井》、《紅高粱》,大陸管電影的廣播電視電影部副部長陳昊蘇很支持。

(電影海報:《黃土地》(陳凱歌導演))

大陸片廠雖是國營,但自80年代中起要「自負盈虧」,影片多半賠錢,因為到農村放映沒錢,老鄉哪有錢給你買票,不要忘了,大陸上農民占百分之七十八。

還有,老鄉不愛看藝術片,他不愛看《黃土地》,他說:「我就在黃土地上,生活已經很苦了,為啥還要看黃土地?」你一放,他們都走了。他要看包公鍘陳世美,書記就好比那贓官,過癮!

印度名導薩耶哲‧雷曾提起:「我總有個感覺,苦難的人不愛看苦戲!」這有點道理,老百姓太苦了,就要看富於幻想的片子,這樣可以暫時忘了現實的苦處。雷的片子拍得好,就是生意不佳。

但大陸比這邊好的是,他們從來就非常注重電影,幾乎每省都有片廠,從他們「人大」、「政協」等開會,也都有電影界的代表參加就可看出來。因為基本上注重,政策在那裏,所以不論誰做都一定注重。

以前大陸電影多是文宣工具,現在有很多片子也不文宣了。

香港則一直很重市場,不論以前的邵氏、國泰,還是後來的新藝城,拍片前一定先研究片子是否有市場潛力,沒有就不拍,一旦覺得有,就會投入大量資本。

其實市場不是那麼簡單的,台灣電影的當務之急就是非把市場給爭取回來不可。如今不但星馬、香港,連本地市場都丟光了。

台灣亟需有真正懂電影的製片家,把電影當成事業來做,不能光要帳面上好看,不顧根到底有沒有扎?

以前邵逸夫就說過:「電影不在於你花多少錢,而在於你賺多少錢。」得研究片子是否有市場潛力,有就投資。台灣不是這樣,不研究市場,到了80年代末時,成了只用八百萬台幣給拍完一部片子的局面。這不行,做電影又不是做襯衫,不能外銷,就改內銷,地攤上也賣得了。電影拍不好,觀眾不看就是不看,你不能說,我這邊省點那邊就多賺點,全世界的電影都不是這麼製片的。一定得有懂電影的老闆才做得了事。我說個內行、外行的分別給你聽。

我給邵逸夫拍《大地兒女》時,因為找不到抗戰時期的槍,就找了位鐵工唐師傅來自己做,這一來得買工具,車床、大電鑽什麼的,邵老闆看了單子就問:「要開鐵工廠啊?」

我分析給他聽,自己做比包給外面做要省得多。他立刻找人來算,果然不錯。這以後鐵工廠就一直沒停過,其他片子裡的大小鐵工道具都由這裡做,不過要找對人才成,唐師傅比我還完美主義,道具差一點都不成,給我做的槍,後頭還真帶撞針的,就真成那樣。

(本文摘自作者所著《夢想的定格-十位躍上世界影壇的華人導演》一書。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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