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胡金銓說戲 (下)

文/張靚蓓

(圖說:《俠女》劇照)

《民變》:從史實中想故事

問:可否談談您想拍的《民變》?
答:我正在整理劇本,主要取材於明朝開礦的一些故事。從《明代經濟史》、《明代宦官與經濟》、《中國礦業史》裡找材料。

在中國開礦本來是屬於老百姓的事,官家不管。自明朝起,才開始收礦稅,這是貪汙的主要來源,主持人都是太監,稱「稅監」,是欽差,權力很大,地方官常叫他給逼死。

比方說,稅監到了地方上,看中一塊地,就告訴地主:「我發現這有礦脈,得挖!」地主若要保留這塊地,就得給錢,稅監才走,這還算是輕的。

還有的是以謊報年產礦量來勒索地方,如和地方官講:「我查出來了,此地可年產五千兩金砂。」當然產不了,於是地方官得給紅包,不然稅監往上一報,地方官交不了這數,就說你給吞掉了。

「礦稅」在明朝是件大事,許多稅監大字不識一個,而地方巡撫卻叫這些人給逼得無路可走,只好和老百姓一塊造反,因此激起「民變」。

問:從這個主題裡,您企圖表達什麼?
答:主要想講「惡法勝於無法」,沒有法律根據就都胡來了。

這些稅監多是從東廠派出來的,手持符帖,上蓋關防,太監抓人就憑這。有的符帖甚至是空白的,自己添上名子,真假也不知道,多大的官就給捕了。

從「明代的特務政治」一書中,可看到明代太監的貪污與殘暴。

明代太監有許多特權,如從前一過了某個時辰,奏摺就遞不進宮裡去了,但只有東廠的摺子能從午門縫裡塞進去。太監如此猖狂,皇帝要負大部分責任。明朝沒一個好皇帝,像神宗三十年不上朝,奏摺由秉筆監代批;每個皇帝剛登基時都像是很清明,把前朝得寵的太監給殺了,但後來還是弄自己的人。

主要因為明成祖篡位是得太監通風報信才得以成功,其實明太祖時曾立下鐵律:「太監干政者死!」

清朝就不一樣了,犯罪一定要送刑部、三司法,雖然中國是行政、司法不分,但也不能亂來,起碼不能亂殺人。像楊乃武與小白菜這件小案子,官司一直打到上頭去,清朝皇帝自行批奏摺,至少也批「知道了」,用字都很白話。

(圖說:《俠女》劇照)

問:您以往的電影多取材自明史,除了對明史有特別的研究外,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嗎?
答:當年007詹姆士‧龐德流行時,常給人一種錯覺:認為他殺人很對,007似乎擁有「殺人執照」。我覺得這個影響非常壞,人的生命只有一個,你憑什麼來判斷這個人該殺?加上那時候大陸正好發生吳唅的事,所以促使我從歷史上找尋材料來反省這個觀點。

明朝宦官手裡拿的符帖也是「殺人執照」,只要手持這個就能殺人,而且殺得很對,這很不好。

問:你會以武俠形式來拍《民變》嗎?
答:很難說武俠,稱「古裝動作片」就是了。

雖然武俠的來源很早,《史記》裡的〈游俠列傳〉就是。但我們現在所說的武俠,則起自清末,以前是沒有的。基本上它純是一種想像,小說中的俠客是沒有職業、愛管閒事的,我的題材卻不全是這個。我較注重「民生問題」,武俠小說中不大管這些,《民變》多自正史中取材。

就連俠女都取材自《聊齋》,原著極短,只是個設定,故事全是我重新編的,也是因為明朝宦官、密探橫行,把很多人逼得走投無路,如徐楓的角色楊慧貞乃朝廷重臣楊漣之後,因楊漣被東廠宦臣門達所害,門達更想斬草除根,楊慧貞因而成為逃犯,亡命天涯。至於石雋,一場他正在吃飯,當老母親嘮叨他不去參加科舉時,我引用諸葛亮的〈出師表〉,要他在自言自語中道出心境:「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片中他有如軍師,運籌帷幄。我喜歡從史實中想故事。

(圖說:《俠女》工作照)

「武術指導」的由來

問:聽說現今武俠片裡的「武術指導」這個名稱,還是您創的?
答:是阿!當初拍《大醉俠》時,我找了韓英傑來幫忙。因為一個人說所有演員的身段太累,而且顧不過來,所以我和韓英傑輪著說。這個工作既費勁又辛苦,該給韓師傅多開錢,這也是應該的。

不過邵氏廠的管事問了:「這是怎麼回事?」我說了原委。管事也答應了,但表示:「這麼混過去不成,得有個名稱才成!」

我說:「就叫『武術指導』吧!」

這個名稱就這麼來的,以前也沒這名詞,從那以後,武俠片中就都有「武術指導」了。這些人員還不只是為那兩個薪水給你這麼實幹,是因為從工作中能獲得滿足感,這個才是主要的動力!

給訊息時,我盡量做到「對」。

問:從以前到現在,您自覺有什麼轉變嗎?
答:主題意識上沒什麼改變,但在表現方式上改變很大。

我不懂武術,動作上我設計的是一種舞蹈,多是自傳統戲、地方戲而來,只是更有節奏感,做得真實,讓人覺得有效果,實際上則是一種幻象。

此外,給訊息時,我盡量做到「對」。目前一些電影電視裡,常把不對的事誤當成是對的,譬如關公像吧,就沒一個做對的。

漢朝時只有竹簡,哪來的書,也沒那麼高的椅子,所以現在看到的「關公燈下讀春秋」的造型都錯了。

又如「唐太宗」,在戲裡都這麼叫,實際上「太宗」是廟號,死後才有的。

還有,現在電視電影常看到俠客拿把刀在大街上走,其實這在哪一朝也不可以的,官府會抓的,除非你是捕快。

除了表現手法要變之外,現在觀眾的結構也改變了,多是十幾到二十多歲,至少得讓他們接受,就這點來說,就是一項挑戰!

(圖說:《俠女》劇照)

拍中國電影,最主要得常識豐富。

問:您認為怎麼樣才能拍出好中國電影?
答:拍中國電影,最主要得常識豐富,要多看中國書。內容要親切,就得知道得多,只會一些技巧是沒用的。

譬如編個劇,對白就靠常識。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做工的、拉車的、讀書的。不可能說同樣的話。只要留心聽,就能分的出是不是全是編劇自己的話。沒有生活化的對白,即使情節、結構無懈可擊,也是一大敗筆。我拍的多是古裝片,但對時裝片還是留心,早年我演過很多時裝片,我覺得現今時裝片的對白常流於僵化。

我多半自己寫對白,拍古裝時尤其要特別當心,別套用了現代詞彙。比方說,「經濟」這個詞,中國從前沒有,以前所謂的「經濟」,是包括在「經世濟國」這句話裡,中國人說的「經濟」,其實就是政治。

又譬如官銜的稱謂也有講究。不管官居何職,面對自己家鄉的知縣,都要稱呼「父台大人」,就連大學士給家鄉的知縣寫信,都如此稱呼。

又如兩廣總督,不稱呼他總督,而是叫「制軍」。假如他帶兵出征,則改稱「大帥」。如「輔政司署」叫「方伯」,這些都是官場多年因襲下來的習慣。

注意這些小地方,主要是為了小趣味及真實感。

所以囉,要多看看雜書。如要知道明代的貨幣使用狀況,像吃一碗餛飩要多少錢,從《明代經濟史》裡不一定找得到答案,但在《金瓶梅》裡就有,那都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寫實。而要知道清朝流進多少西洋小玩藝,看《紅樓夢》準沒錯!

(圖說:《俠女》劇照)

問:拍片經常有意外狀況,往往許多印象深刻的一幕,都因導演腦筋動得快,及時抓住瞬間而創造出來的,如《俠女》裡高僧涅盤時霞光異常。當喬宏飾演的高僧慧圓自山頭躍下,有如「蜻蜓點水」般的在枝頭一閃而過,是怎麼拍的?
答:那很妙,本來喬宏要從別的地方跳下來,當時我忽然看到一個道具在那兒放煙,頭正擋著太陽,金光萬道,於是趕快改地位,要喬宏站到那個地位去。

表現高僧的「高」,要得與眾不同,高僧要是蹦的一下跳下來,他就不高了,唯有「慢」,才能顯出其神采。於是我靈機一動就跟攝影師說:「你把格子叫快點!」這才拍下那段鏡頭。拍攝時連鏡號都沒有,剪接時得自己來。

如喬宏涅盤的一幕,要拍太陽,所有的濾光鏡都加上了,光圈收到最小,還是看不見人影,我一時興起,摘下太陽眼鏡給加到鏡頭前試試。只聽攝影師喊:「這正好,別動了。」。

以後在法國坎城影展時,我告訴老外這是我太陽眼鏡造成的效果,他們還以為我開玩笑呢!

(圖說:《俠女》工作照)

註1:《老舍和他的作品》,胡金銓著,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1997。胡導演完整之「成就紀錄」,參見「成就紀錄」,石雋輯,〈傳記文學〉第八十卷第五期,p.56~57。

註2:胡金銓與李翰祥是哥倆好。1954年在香港永華電影公司一起當副導時曾吃垮過一家麵攤。當時兩人跟著嚴俊,李升導演後,胡跟著嚴俊當副導,也編劇,但始終沒拿到過劇本費。後來公司倒閉,還欠他們九個月薪水。雖然沒錢,飯還是得吃,兩人最常光顧的就是永華片廠前的一家小吃店,這家電後來因為大家賒帳也倒了。不過店老闆後來到美國開餐館發達了。胡導說:「那個老闆真是好人。」

註3:這應該是胡導的主觀期望,事實則是,《俠女》拍攝期間前後長達三年。開工於1967年夏天,於1969年夏天殺青。工作天為三年又六天。1970年夏上映《俠女》上集,1971年夏上映該片下集。後來胡導將上、下集合而為一,重剪一新版本,以此參加坎城影展。

註4:吳性裁,抗戰前曾辦過「大中華百合」,並與羅明佑經營「聯華電影公司」,孤島時期(作者按,八年抗戰時,淪陷時期的上海,被稱為孤島)又辦過「合眾」「春明」等電影公司。抗戰勝利後,1946年8月獨資於上海創立「文華電影公司」,並與友人組織徐家匯攝影場,1947年2月開始製片,5月擴大招募員工。1948年春於北平成立「清華影片公司」,6月,支持費穆拍攝梅蘭芳主演的彩色戲曲片《生死恨》。以文華為主的電影體系,在當時電影界是股不可忽視的民營企業,製作電影包括《假鳳虛凰》、《夜店》、《艷陽天》、《太太萬歲》、《小城之春》、《哀樂中年》、《不了情》等。

註5:「萬氏兄弟」萬古蟾、萬籟鳴,為中國水墨動畫創始者,曾拍攝中國第一部動畫片《鐵扇公主》。

(本文摘自作者所著《夢想的定格-十位躍上世界影壇的華人導演》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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