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之聲:大藝術家的時代

文/蕭明達

《大藝術家》
《大藝術家》

      對台灣觀眾而言,今(2012)年初上映的《大藝術家》,這部由法國人編導製作的「默片」,雖然橫掃許多國際影展獎項,但相較於近年其它幾部同是奧斯卡獎大贏家,動輒上千萬的票房來說,算是一部「叫好」有餘,「叫座」不足的最佳影片,話雖如此,它對影史一段關鍵年代的深情回顧,仍不失為一部難能可貴的佳構。這部電影描述一個默片時代呼風喚雨的大明星,在有聲片來臨後窮途落魄;他昔日的一個妙齡小粉絲,因能歌善舞反而乘勢崛起,人走紅了卻仍念念不忘舊情的動人故事。

    《大藝術家》的片名似乎在提示觀眾,它的「藝術」價值,可能多過它的「娛樂」效果。其實,「叫好」與「叫座」,就像「默片」與「聲片」,或是「藝術片」與「娛樂片」,都不是絕對的概念,其中容有許多過渡地帶或彈性空間。《大藝術家》的成功,在於精心調度這種彈性,達到一種「老少閑宜」、「門道與熱鬧」兼備的境地,而終於創造了歷史。

《萬花嬉春》
《肉體與惡魔》

      嚴格說來,《大藝術家》對電影史的態度,是大而化之的,它對歷史細節的忠實,可能遠不及它對故事本身的熱情。這可從電影中出現的「致敬」對象可以略窺一二:《大國民》(1941)和《萬花嬉春》(1952)等經典影片,製作年份都在《大藝術家》故事發生的1927-1932年代之後。《大藝術家》一開始,大明星謝幕的一場戲,《萬花嬉春》的觀眾,可能忍不住拍案叫絕,因為模仿得實在維妙維肖。《萬花嬉春》為一個神話的誕生起了推波助灁的作用:默片時代的大明星在有聲片出現後必然星運多舛,《大藝術家》似乎也在強化這個刻板印象,但《肉體與惡魔》(1927)中默片時代的二大性感偶像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和約翰吉伯特(John Gilbert)的星海浮沈,就提醒我們歷史難以如此簡化。

《大國民》

      我們對「黑白」電影的認知,有許多先入為主的想像,阻礙了品賞的樂趣。《大藝術家》其實是用彩色底片拍成的,只不過在後製時,轉成「黑白」罷了。即便算是「黑白」片,它的光影效果,如背光的運用和強烈的陰影,與其說是電影故事設定的1930年代黑白片的特色,不如說更像是《大國民》所代表的40年代黑白片的印記。《大藝術家》裡的製片家初次放映聲片給主角喬治看的一場戲,它的光影氛圍,就讓看過《大國民》的觀眾,不難想起電影一開場,報社裡放完主人公肯恩過世的新聞片後,眾人熱烈討論肯恩行誼的攝影風格。

《爵士歌手》

      看「默片」不等於枯坐在無聲的戲院裡看電影。雖然電影史寫道,華納兄弟在1927年推出的《爵士歌手》開始了有聲片時代,但在此之前,樂團的現場配樂演出就已是戲院常態,而在此之外,《大藝術家》對聲音的處理,也讓習慣聲音無所不在的我們,重新認識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聲音」,因為境由心轉,而有出人意表的驚喜。誇張同時也是驚人的一場戲是,當大明星意識到有聲片時代的到來,他的世界將天翻地覆地改觀的時候,輕如鴻毛的小東西,也可以發出轟然巨響,此處對「默片」慣例的諧仿(parody),實在是反類型的神來之筆,令人印象深刻。

《M》

      藝術企圖強烈的電影導演對聲音的創意處理,其來有自。在有聲片的初期,走過默片時期的大導演,德國的佛烈茲朗(Fritz Lang)和法國的何內克萊,都曾在作品中做過聲音的實驗:《M》(1931)和《我們等待自由》(A nous la liberte, 1931),都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M》是大師弗烈茲朗的第一部有聲片,也是驚悚片的早期經典,電影中的罪犯,是影史上第一個連續殺人魔,受害者都是小女孩,作案時會不經意地吹口哨,一段葛利格的皮爾金組曲的旋律,伴隨著凶案的發生不時在耳畔響起,聞之令人毛骨悚然。和《M》完全不同的類型,何內克萊的《我們等待自由》,是一部足以和卓別林的《摩登時代》相互輝映的社會諷刺喜劇。

《最後一笑》(last laugh)

      導演米歇爾阿威納維奇(Michel Hazanavicius)在籌拍《大藝術家》之初,為了熟練默片特有的電影文法—不用對話講故事,他找了不少20、30年代的默片經典來做功課,其中幾部是大師導演穆瑙(F.W.Murnau)的作品。以默片特有的字幕(intertitle)表現手法來說,穆瑙的德國表現主義傑作《最後一笑》(1924)堪稱一絕—全片只用了一張字幕,就將一個老門房一生的快樂、尊嚴、驕傲、挫敗和痛苦,表現得入木三分。

《日出》(Sunrise)

      穆瑙的另一部經典《日出》是他移居好萊塢後,在福斯大片廠的全力支持下拍攝的一部傳世鉅作。《日出》講述一名純樸的年輕農夫,在妖艷的城巿女人的蠱惑下,準備謀殺他妻子,再搬進城與她雙宿雙飛的時代輓歌。《日出》在第一屆奧斯卡獎中奪得「最佳影片—獨特和藝術製作」獎項 (另一部「最佳影片」是奧斯卡史上除了《大藝術家》外,唯一的一部「默片」《鐵翼雄風》(Wings,1929)。

《城巿之光》(City lights)

      穆瑙的影響固然深遠,但卓別林的盛名更是家喻戶曉,對一般觀眾而言,默片藝術如果需要一個更鮮明的代言人,那恐怕非他莫屬了。他的《城巿之光》將「愛是盲目的」這句名言,在影史上留下最深植人心的詮釋。他在銀幕上創造出的永遠飄泊的流浪漢,提醒我們在社會最殘破的角落,依然閃爍著人性光輝,叫人笑中帶淚。

      無庸諱言的,默片的表演方式和黑白影像,在許多習慣當代電影聲光效果的觀眾看來,彷彿要步入一個不真實的疏離世界,往往叫人躊躇再三。看默片可能是個挑戰,對我們觀影習慣和熟悉世界的挑戰。但如果我們願意嘗試,許多意外的驚喜,可能就在眼前發生了。

      為了讓影迷們重溫/挑戰這些影史經典,電影資料館十月份規劃了「沈默之聲:大藝術家的時代」專題,選映了包括本文中提及的影片在內的10部影片,皆是《大藝術家》致敬、緬懷的影史瑰寶。我們的選輯不侷限在片中標明的1927-1932年間,也跳脫了黑白默片時代,更貼切的說,影片選自廣義的古典好萊塢時期,以及這時期與之輝映的歐陸精品,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看出相隔半世紀以上的作品,如何穿越時空遙相呼應,互通聲息。我們希望經由這些名片的欣賞,可以引發觀眾重新認識電影製作者作為藝術家的本色;電影作為娛樂產品之外,也可以是藝術作品的特質。藉由親近這些作品,冷藏在片庫中的「沈默」膠捲,透過一群電影創作者的熱情,才能在新時代重新「發聲」,而再度找回它發光的靈魂。

《大藝術家》圖片提供:傳影互動。

延伸閱讀:
James Bell,‘The sound of silents’, Sight and Sound, January 2012.
Bryony Dixon, ‘Life after sound’, Sight and Sound, January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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