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夢中情人》:也是《大藝術家》

文/林奎章

「波麗露」(Bolero)這首舞曲,原本只是單純重覆的旋律,隨著樂曲的進展,長笛、單簧管等樂器加入演奏,力量逐漸增強;它必須經過各種樂器和諧地演奏,才能造就悅耳動聽的樂聲。《阿嬤的夢中情人》女主角蔣美月利用這個妙喻,向只知道耍帥的明星萬寶龍解釋電影工作團隊的重要性,演員、導演、編劇,乃至美術、行銷,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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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的夢中情人》劇照

這淺易但深刻的解釋,由於故事本身觸及台語片發展歷史,其實還有另一種讀法:商業化的類型故事,同樣也是重覆、重覆再重覆,優秀的電影工作者卻可以記取過去拍片的經驗,加入新意調整內容,和諧地調度各個元素,推出更加好看的經典之作。這陣子台灣電影的一些粗俗現象引起軒然大波,在這個時間點有了《阿嬤的夢中情人》這部作品,真有一種寓言的感覺。

    《阿嬤的夢中情人》以1969年的台語製片圈為主要背景架構。描述編寫《愛妳入骨》出名的編劇劉奇生,對於製片老闆過度仰賴明星、輕視故事與製作的態度感到煩悶。正好在此時,他邂逅了因迷戀男明星萬寶龍而誤闖影壇的外省女孩蔣美月。初入行的她雖然表現容易失常,卻有不服輸和肯犧牲的精神,兩人看清楚電影藝術的本質,並互許永遠在一起拍片,直到台語片沒落。2013年事過境遷了,年老的美月得到失憶症,不再認識自己的親人,幸好這整個家族的故事,透過奇生之口訴說給孫女小捷聽,使往日的回憶有了被喚醒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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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的夢中情人》劇照

「描述電影的電影」,即學者所謂的「後設電影」(metacinema),常具有省思自身電影文化的弦外之音,例如美國Billy Wilder的《日落大道》(Sunset Blvd., 1950)、法國Francois Roland Truffaut的《日以作夜》(Day for Night, 1973)、香港關錦鵬的《阮玲玉》(1992)。我們喜愛這些電影,它們一方面帶領觀眾看到星光燦爛的電影世界,另一方面也讓觀眾偷窺華麗鏡頭背後的真實殘酷。好看的後設電影引導我們理解大時代脈絡下的電影發展,並且針砭虛幻可笑的表象,像是《日落大道》討論好萊塢片廠時期速食化的明星和編劇制度;《日以作夜》表現一位具有熱誠的導演如何領導整個團隊克服各種狀況、和諧地完成拍攝;《阮玲玉》演出1930年代上海影業的發展歷史,戰亂下的女明星如何因「人言可畏」走向自絕的路。台灣本身的電影產業或許因為經常性的大起大落,其發展似乎還不能產出一部值得討論的後設電影,偶然在侯孝賢、林正盛、張作驥、瞿友寧的作品中,發現電影史的蛛絲馬跡,卻很少像《阿嬤的夢中情人》這樣直視一段台灣電影史的故事。

台語片時期大致橫跨1955年至1969年(各研究者定義不一)。《阿嬤的夢中情人》選擇1969年這關鍵性的一年來講故事,統計圖表上顯示這個年份是一個極端的高峰,然後在第二年幾乎嘎然中止。在奇生的懷想裡,台語片有苦情的女子、身不由己的水手、戴黑紗斗笠的俠客、大俠梅花鹿、西裝情報員、甚至登陸月球的太空人……,種種充滿想像力的樣板人物,在1969年已經全部出籠(雖然漏掉了早期歌仔戲電影的角色)。同時,電影也指出了這個年份下台語片實際的製作狀況:影片拍攝量之大,明星不斷隨片登台刺激票房(大牌之間的勾心鬥角可想而知),拍片現場卻隨便亂演,打瞌睡的導演驚醒喊個「卡」便完成鏡頭;製片也只顧賺錢,缺乏創作的良知,一窩蜂仿拍外國流行的片型;紛亂的帳務,把整個劇組都拖下水。《阿嬤的夢中情人》詼諧且誠實地把這些問題演出來,最終使得老導演(由真實生活中的台語片諧星脫線先生飾演)在拍片現場過世,變成一個重要的時代隱喻一一象徵忽略社會脈動及創作精神的態度,窒死了輝煌蓬勃的影業盛事。此後,台灣電影進入國語片為主的時期,直到80年代鄉土文學改編電影時,本土語言的使用才重新被重視和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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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的夢中情人》劇照

台語片時期作為台灣電影第一個黃金時期,它有很典型的類型電影生命脈絡:實驗時期→古典時期→改良時期→巴洛克時期→沒落;這樣的發展模式可說是台語片提供給台灣影業一個很寶貴的學習經驗。往後的三廳電影、武俠片、社會寫實片、小人物喜劇片、甚至新電影浪潮,都是按照「市場初步成功之後,開始商業化量產,不顧品質推出,最後遭致失敗」的步驟來重蹈覆轍。就報紙新聞來看,《阿嬤的夢中情人》在行銷操作上不能免俗,露出的盡是藍正龍面對安心亞內褲演戲心得、天心與安心亞兩代宅男女神共同演出這類花邊新聞(其實也驗證戲裡批判的明星制度)。不過對筆者而言,它真正的價值是使幾乎被人遺忘的台語片有機會被當代觀眾了解,搭配近年《海角七號》到《大尾鱸鰻》的發展趨勢,以及2012宜蘭金馬幾乎一面倒地向外頒發給中港電影,它的出現特別有警訊意義。

難得的是,《阿嬤的夢中情人》才不悲觀看待一個黃金盛世的沒落呢!它天馬行空地嫁接台語片經典元素,搞笑一番之餘,同時凸顯了一群電影工作者投入創作的熱情;奇生、美月等人是對電影的藝術本質有所覺悟的人,「你導我就演」是一句潛台詞,潛藏著導演(編劇)和演員的相互承諾。所以,我們看到奇生鋃鐺入獄後,美月仍然踩著三輪宣傳車,沿街叫賣、存錢買下二輪戲院的劇情,很難不動容。記得2011年法國Michel Hazanavicius也執導了一部傑出的後設電影《大藝術家》(The Artist),訴說爆紅的默片明星,在有聲片時代的尷尬處境。落魄的他在萬念俱灰時,仍可見人性溫情的自然流露,相信許多讀者因它榮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加持,也看過這部電影;而《阿嬤的夢中情人》所傳達的屬於台灣電影歷史和影人的情感,精神雖不中亦不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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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的夢中情人》劇照

(作者林奎章先生,台大戲劇研究所畢業,是台語片研究者。評論文章不代表本館立場。)

(劇照提供:寶米數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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