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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那麼嬌氣——專訪周曼華

訪問：左桂芳
地點：國家電影資料館電影教室／時間：1995年10月21日
文字整理：陳孟宏

【周曼華女士(1920-2013)從影的26年間（1936～1962），在數十部華語影片上留下了恆久的印記，她的代表作包括《金粉世家》(1941)、《不求人》(1943)和《結婚交響曲》(1944)等片。她曾被冠以「西施」（冬瓜西施、裁縫西施）的美女雅號，與顧蘭君、陳燕燕等名旦並稱、與周璇齊名。

「我不要拍close(-up)（特寫），你們不要把我拍太大。」周曼華女士(周阿姨)受訪時，提醒我們的攝影師；半世紀前，她當紅時，也曾這樣叮嚀著她的攝影師，彷彿這麼多年來，她的低調如故，就像她自己說的「我沒那麼嬌氣」。訪談中，周阿姨娓娓道出的演藝人生，不禁令人遙想起她在荳蔲年華，登場時的嬌滴模樣。在不加粉飾的談吐間，她似乎有種魔力，帶我們重回那個兵馬倥傯的動盪時代；而周阿姨卻這樣既天真又堅毅地，走過了這種泥濘。

以下的訪談，自周阿姨童年接觸「明月歌舞團」開始談起，然後談到她加入「明星」公司的始末、抗戰期間，在大後方演話劇的經歷，再談重回「國華」公司拍戲的點滴。她也談及與一些知名導演，如和張石川導演等的合作經驗。（編按）】

第一話：明月歌舞團

左：周阿姨您好。您是目前台灣最早參加電影工作的資深女演員。
周：那也不見得喔！
左：談到您的演藝事業，可能要追溯到您童年參加「明月歌舞團」的經歷？
周：妳怎麼會知道我這麼多的歷史呢？
左：對您當然需要有所了解，您是前輩啊！就我們所知，「明月歌舞團」在中國歌舞表演藝術的團體中非常有名。創辦人是李景輝先生。這裡面有好多後來的名人，像是周璇、白宏、王仁美、劉莉莉，幾位都是出身「明月歌舞團」。

周：周璇我是不清楚，當時在歌舞團我才9、10歲而已，還在讀小學。我都記不清我怎麼會進入……其實也沒有進入。當時我們住在北京東南牌的騎鳳樓，劇團就在對面。因為是小孩子嘛，看到裡頭有表演或排練，就過去了。王仁美跟黎莉莉，我們在那個地方認識的。

劇團的人問我喜不喜歡演戲，別說喜不喜歡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會不會演。王仁美那時演了齣《小小畫家》，讓我在裡頭演了個鴨子。後來一度到天津去演出，她跟我母親說，我母親就答應了。去天津演不了幾天。當時我完全不懂，家裡並不是電影圈的，歌舞團也都不是很熟的人。當時演，我也沒拿錢。後來他們演完了之後，好像是李經輝先生給了我四塊錢。我問他，給我這些錢做什麼？他說「給你隨便買什麼都可以。」當時四塊大洋很值錢的，我也不知道要買什麼、用在哪裡。於是我就拿回去交給母親。我在天津待了四天。

左：除了《小小畫家》，有沒有演出過一齣《三蝴蝶》？
周：沒有。後來演點別的，都是無關緊要的。當時我父親在上海，寫信來，讓母親帶著全家過去。當時我跟母親和弟弟住在北京，後來就回去上海。好像是王仁美跟我媽媽說「妳別讓妳女兒走，交給我們團體好不好？」媽媽覺得女孩子交給人家不太好，所以媽媽不願意，最後還是把我跟弟弟帶回上海了。因此我回上海的時候，大概只有10歲。

左：在「明月」的時間並不長。
周：不長，我也不是他們的基本演員。只是因為，第一我是上海小孩，南方小孩，能說國語。也許也是因為我會說國語的關係，所以回到上海就去念書。

左：您演小鴨子也需要唱歌、跳舞？
周：《小小畫家》就是表演嘛，我姓鴨，名也叫鴨，所以叫鴨鴨，所以學點鴨子走路之類的。年紀很小嘛。黎莉莉好像演一個可憐的秋香，那裡頭的小羊就是我。已經六十多年的事情了，我記不太清楚了。

左：這個時候的演出引發了您對表演的興趣？
周：也不是，當時年紀小，也沒有想到。後來我回了上海，還是學生，就跑去看拍戲。當時明星公司好像在杜梅路，導演好像是沈西苓，還是鄭小秋的父親（鄭正秋）。名片叫《民族生存》。片中校長好像是日本人，舒綉文扮演，導演當時要找個臨時演員，還是特約演員，讓他說幾句話。「校長，您趕快走吧，他們都已經來了」當時坐在導演椅上的就是導演，我站在他旁邊。他讓演員講對白，我就在旁邊啾咕，鄭正秋先生（導演）就問我肯不肯演這部戲，我點點頭，也不敢說什麼。這一來，鄭小秋就把我拉到化妝室了。就這樣，我演了這部戲。在片中我記得導演給我拍了一個特寫鏡頭。後來在中央戲院上映，我太晚去了，已經下片沒有看成。我還跟中央戲院的人說，我沒看成這部戲，但我有演出，他們說「好像是呢！」其實，我根本沒有看到過我演的這部戲。

第二話：明星公司

左：所以您進明星公司，並不是透過招考或別人推薦，而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進去的。
周：是先這樣給了他們印象，後來是有人推薦，是我一個親戚推薦的，問張先生有沒有看過這部戲。當時我至少已經15歲了，剛在變嗓子，嗓子比較粗，變嗓子總要有一段時間，大約一年後我就進公司了。我在公司拍了《夜會》、《女權》，當時還是特約演員，拍完這兩部戲以後，公司跟我訂了合同，合同好像訂了七年。

左：您進明星時有沒有參加過試鏡？
周：我拍《母親的秘密》，陸露明擔任女主角，男主角是龔稼農，我演陸露明的妹妹，這部片拍完之後就是抗戰時期了，所以我才有機會跟著明星公司的人一起到內地去。

左：當時您年紀還小，才十五、六歲，還有家人在上海，是什麼樣的勇氣，讓您離開家，跟著同事到內地去？
周：那時也已經十五、六歲了，也懂（事）了，覺得這樣滿好的，而且拍戲的人也熟一點了。當然，我有問過父母，他們也贊成，既然他們都贊成，我覺得到內地去也很好。現在我是比較靜了，以前的我很喜歡到處逛、欣賞風景。也許年紀輕，比較野，當時喜歡這類事物。

左：比較活潑、好動。可能也是基於對演戲有一份熱愛。
周：對。

第三話：前進大後方

左：當時算是參加「上海影人劇團」吧？
周：對，當時我們這個團體好像有四十多人。白楊、楊露茜、施超、吳茵等，男演員多，王獻齋、王徵信、龔稼農、孫敏、謝添等等，好像都在這個劇團裡。舞台、木匠師傅都有，是一整個團體。所以在去內地的團體中，我們可能是最大的一團。

左：當時抗戰時期的舞台劇，多半有兩種形式，一種在戲院裡公演，另一種在街道演出的叫「活道劇」。您參加的是在影院裡演出的嗎？
周：我們沒有。我們從上海到南京，再從南京搭船一路北上，到瀋陽的時候，好像白楊他們演了一齣戲，有點臨時，他們演了一齣話劇。這是義演的。然後再上船，當時就是住在船上的。再前往重慶。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重慶登台，在在國泰大戲院上演。第一部上演的戲就有我，《蘆溝橋之戰》，導演好像是陳白塵吧。那是我第一次登台。我從布簾後看下去，觀眾席上都是人頭，我好害怕，我就說「導演，你不要開場可以嗎？」好像說出了很多沒有經驗、天真的話。

左：那次的演出很轟動，所以你們就繼續留下來。
周：那時候算是我們上海劇團第一次到那裡演戲。可是在我們之前好像也有很多劇團去過了。

左：除了這齣戲之外，還演了什麼……
周：《瀋陽之夜》是我跟楊陸西、龔稼農一起的，後來第二個戲就有白楊了。當時好像白楊最出名。我們都是上海小鬼。《蘆溝橋之戰》有許多男的主角，像是龔稼農他們都有加入抗戰，我是演個毛丫頭。

左：當時在大後方，經常也需要受到一些空襲或轟炸，對於演出是否有造成影響？
周：當時是抗戰初期，倒還好。轟炸是在一年多以後才有。我們演戲時倒還沒有轟炸。我們在家裡頭倒是有的。當時我們把窗戶都打開，經常要疏散。好像有一次疏散得很厲害，當時我好想睡覺，我就不開心，把窗戶統統打開，蒙著被窩睡覺。咦，這句話好像有點搭錯了，好像是在昆明，不是在重慶。

左：你們劇團不只在重慶演出？
周：第一在重慶，後來到成都，成都以後再到貴陽、昆明，這麼一路下來。好像我在內地也待了三年多。

左：然後回上海？
周：後來我們劇團就解散了。當時我還沒滿20歲，才19歲吧。我就跟王獻齋夫婦倆到了上海。我們從昆明的海防，再經香港，回到上海。

左：這段過程也算是長途跋涉，非常辛苦。
周：很辛苦！那時交通不如現在，而且那時候我們都很窮，集體搭大卡車什麼的，一路都很辛苦。交通工具也不好，什麼都不好。我很調皮，我說不管到哪裡，我都要帶兩個墊子，第一個是頭上的墊子，第二是坐在椅子上的墊子。因為我記得我們從成都到昆明，這一段路上的公路都很不好走，那會兒一下頭撞到了車頂，一下又屁股坐到了地上，所以我才說需要兩個墊子。可是那時候墊子要哪裡來？根本就沒有，所以當時是只要車子一顛，要往上撞時，趕緊用手將腦袋遮住。就是這樣子。

左：當時的物質環境很苦。
周：對，很苦、很苦，抗戰時期，我們在重慶時真的很苦，大家都穿一件深顏色的藍布大褂和一件淺的藍布大褂。當時大褂上打補丁都不會有人笑話你；反而穿得很漂亮，弄得很亮麗，倒會招來另眼相看。

左：這大概就是那時候所謂「重慶精神」？
周：也不是。好像那個時候大家都是這樣。

左：比較克難。
周：對，都是這樣。

左：當時的待遇如何？
周：第一次在重慶登台時，沒有分，不管大明星還是小鬼，第一個月生意還不錯，每個人都一樣，拿120塊錢。

左：月薪？
周：就是這個月拿了120塊錢。後來大明星當然拿得不一樣。我當時是小鬼，還管服裝。第二個月就分開了。大牌明星拿120元，我們小牌的就減薪了，減了60塊錢。當時我們也覺得是應該的，他們已經成名了，而我們才剛起步。尤其是我，我對這類事不太會爭取的，在電影圈這麼多年，我始終沒有跟老闆爭取過錢的事情。好像到現在為止都沒有過。

左：抗戰爆發了，明星公司也就結束了？
周：那時候，對。

(本文節錄自本館即將出刊的第154期《電影欣賞》季刊。本館自4月19日至5月18日舉辦「曼妙時光──周曼華專題影展」，歡迎讀者踴躍蒞臨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