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阮的手》:紀錄片的熱情與觀點
文/貧窮男
台灣的紀錄片獨步於亞洲,有時真實的事件比劇情片更充滿戲劇性的力量,這些紀錄片工作者是用生命在記錄這塊土地的故事,影片不只記錄人物事件,總是讓我們看見時間,以「年」為拍攝單位,每部影片都是拍片者以他們生命換來的,我們看到的是影片中的一種信念、一種執著,對弱勢的關懷,對不公不義的發聲。即使是默默記錄這塊土地的小故事,也絕非挾有龐大資源的財團斥資,或政治力操作所能拍出的影片。《牽阮的手》是莊益增與顏蘭權導演繼《無米樂》之後,花了五年的時間嘔心瀝血之作。《牽》片關心的人物,這回從農業擴大到了整個台灣民主的歷程,透過田媽媽與田爸的牽手一生,勾勒出那段驚濤駭浪的民主運動,即使拍成劇情片,都不可能像這原汁原味的紀錄片來得精彩。
今年十月的某夜,下班時間的台北巿忠孝東路車水馬龍,華山藝文特區一片戶外的綠地上正放映著電影,只是不同於我們一般的觀影經驗,電影中總是用著高八度慷慨激昂的北京腔:「偉大的毛主席...」,放的是《東方紅》,我站在旁邊看的戰戰兢兢,只差沒一身冷汗,但同時也感受那其中的荒謬,在那樣的空間,錯亂的時間,要是這出現在我小時候,可要殺頭的。
有一回在家看《潘金蓮的前世今生》,片中有抗議示威的口號:「打倒蔣介石!...」,還下意識的轉低音量,怕被鄰居檢舉,即使早已解嚴,威權時代的小心翼翼卻揮之不去。
我並沒有受過任何迫害,是在《楚門的世界》中長大的,被保護的非常好,那時候我們唸的地理,日後被譏為是歷代疆域圖,你要是問我東北有幾省,我會毫不猶豫的回答,有九省,這是標準答案,但卻不是事實,我們被保護得很好,任何跟左派有關的知識與系統,通通不容易被讀到,能來台灣的老外都是反共人士,我還有印象,荒謬主義的法國劇作家伊歐涅斯科來過台灣幾次,因為他反共。
然而揭穿《楚門的世界》,除了當時從蠢蠢欲動逐漸被逼迫轉為激烈手段的黨外勢力,還有我在圖書館發現的一些秘密,那是高中時代,高中生對於一切總是充滿好奇,對於越看不到的越是想看,圖書館中有大英百科與大美百科,只要出現「中國」、「蔣介石」、「毛澤東」等等敏感的條目,不是缺頁,就是被超黏的貼紙貼住,上面印著「Government delete」,甚至連「台灣」條目也被貼得亂七八糟。
這當然誘發起人性中偷窺的樂趣,特別對高中生而言,每天下課都跑去偷撕貼紙,不知情的人以為我很用功,其實並沒有,我只是想知道什麼被蓋住了,要是沒被貼住,還不想看呢,即使小心翼翼撕,許多仍是糊成一團,蓋住的東西還不少,中共的國旗,毛與鄧的照片,主要還是關於歷史的陳述,連中國地圖也從老母雞被用黑色簽字筆補回蒙古那塊,再度成為秋海棠,當時還在想,是誰那麼沒事幹,這一本一本還要用人工把所有出現中國地圖,用簽字筆這樣補,原來世界是這樣理解我們的處境,怎麼跟我們被教育或宣導的認知不一樣呢?
然後在「台灣」這個條目讀到了「二二八」,其實也不容易,每家圖書館缺的頁數與被黏貼的地方不完全相同,得拼拼湊湊出一個概況,在此之前我完全沒聽過「二二八」,回家問也沒人知道也沒人聽過,課本裡整個失落了台灣的歷史,人人三緘其口,然而卻在短短的幾年內,黨外聲浪風起雲湧,在累積了許多能量後,終於在一九七九年爆發了美麗島事件。我母親是鹿港人,姓施,她那一輩男生中間字都是「明」,一個遠房舅舅叫做「施明德」,與美麗島事件的主要領導者施明德同名同姓,就在風聲鶴唳的當時,連夜被抓走,聽說那夜全省有廿多個「施明德」從睡夢中被抓走。
當時的媒體對黨外的立場不像今天,多數當成匪類報導,許多事我們要到日後才明白,接連發生的許多事件,讓我們後知後覺的發現我們被政府愚民(但是以當時每下愈況的國際情勢,偉大領袖蔣中正過世、中美斷交、退出聯合國,執政者又還能如何?只是苦了受迫害者),我們以為我們是民主社會重視人權,卻連什麼是民主什麼是人權都不知道。《牽阮的手》透過田媽媽的人生境遇,揭示一頁台灣追求民主的歷程,帶我們以今天的觀點,重新整理那段朦朧的歷史,那段突然改變與開放的日子,其實得來不易,《牽阮的手》讓我們見證一甲子的愛情,同時也讓我們珍惜今日的民主,今天的一切,是付出多少的代價與犧牲。
故事從田媽媽在台南女中唸書開始,青春豆蔻的少女,認識了大她十六歲,從東京學醫回台的田爸,兩人不只年齡差距,副庄長女兒跟農村子弟的門不當戶不對,相戀的兩人只好逃家私奔,影片一開始,她再度回到闊別五十年的娘家,透過動畫來回憶青春往事。
婚後,田爸因從事社運,必須提心吊膽隔日會突然被抓去關,直到兩人一同走上街頭;那時後的台灣獨裁封閉,寧可錯殺,容不下一粒砂子,如今看來,他們幾乎直接或間接參與了所有黨外時期衝撞體制的重大事件,一路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田媽從「洋娃娃」蛻變成為社運悍將,而田爸高齡臥病在床成為植物人,田媽依舊日日夜夜對著田爸細語、呼喊「ㄏㄚˇ尼」(honey),這些相伴相繫的革命情感,確實夠浪漫。但真正撼動人的,卻是源於這段情感座落於上的跨歷史場景,以及這些歷史底部被現今拋在腦後的人們,捍衛自身理想的精神。
導演將歷史的現場客觀還原,從解嚴前一九八六年龍山寺「五一九」事件,要求終結戒嚴的抗爭,從一九八○年林義雄血案,到一九八九年鄭南榕自焚,讓我們搞清楚當時時序的脈絡。
紀錄片始終保留了創作者與被攝者的熱情與觀點,因為有他們的努力,成就我們的今日,我們不必擔心講錯話用錯字而連夜被抓走,我們可以自由發表言論,也包容接受各種雜音,我們朝著民主的社會繼續努力。從一言堂到百家爭鳴,《牽阮的手》為台灣現代歷史中的關鍵時刻留下珍貴的記錄,也讓我們記取經驗與教訓,珍惜同時繼續民主的修為。
(本文作者是知名影評人,評論文章不代表本館立場。)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