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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典熔經:唯東方華夏文脈為本——品味柳城《電影三字經》的雅意與哲思


文/黃式憲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著名電影評論家)

柳城此書,果然奇矣哉!

論電影,卻不雜一絲「匠氣」和「西化」之陋習,無處不浸潤並透現著人文的雅意與哲思。毋庸置疑,這就是柳城文章的風格。

文貴有品:浸染著東方獨具的神韻

沒有深厚的國學素養和文字功力,沒有豐富的電影實踐經驗,沒有深刻的人生感悟,是不可能用僅僅九百個字寫出這部巨作的。 -- 李 行

有智者曾以「三步成詩」而贈柳城云:「美哉如柳,固哉如城。」這八個字,活脫脫盡現柳城其人其品。這八個字,出自我所心儀的師長黃宗江。聞此語,頓覺豁然開朗。依我所識,柳君其人,歷來癡迷於銀幕美的鏡像之城,執著如一,無怨無悔,不離不棄,猶柳隨風而起舞,若城非美而不守。

讀柳城今本《電影三字經》,全書僅九百字,以傳統之九章為體,乃沿襲古漢語的文理,采啟迪童蒙之「三言」詩格,三與三,上下相對而成句,平白如話,音韻和諧,朗朗上口,言簡意賅,擬古化今,自成一家,更彰顯出一派鑄典熔經的功力和大氣。

張藝謀在序言中說,書中「絲絲扣 情之帶 千千結 欲之債」真可稱之為絕句,而「輕寵辱 耐枯榮 漫漫路 踽踽行」讓他牢記一生。今通讀全篇,又誠如藝謀所云:「看似尋常最奇崛。」不但構思奇,其文更奇。

奇在何焉?——唯東方華夏文脈為本,探求電影的藝之魂、美之境。字裡行間無不浸染著東方獨具的理趣和神韻,文采斐然而成章。即令置諸當今世界汗牛充棟的電影理論典籍中,亦堪稱絕無僅有的奇書一部。

柳城此書誕生於世紀之交,並非偶然,它是一個信號,也是東方甦醒的一種表徵,深刻地體現了中國電影及其理論建樹正自覺地融入了全球文化多邊互動的語境,呈現為歷史的一種必然。

不期而然,該書竟在國際上引來了一種前所罕見的關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民間藝術國際組織花了近兩年的時間對該書做了縝密的調研,於2007年10月就該書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發掘保護上的首創意義而鄭重地授予作者「特別文化貢獻獎」和「最高榮譽獎」,由此便構成了當代中國電影理論史上的一則佳話。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民間藝術國際組織主席卡門‧帕蒂拉指出,「柳城先生的著作為他博得了世界文化對他的尊重」,「他僅用九百個漢字便概括了一百多年以來電影創作和電影製作中的重要理論及方法」,「這是獨一無二的,這真是個奇蹟,更不用說他在這本書中所展現的真知灼見和深邃的人生哲學了」。

窮「本」而標新:以中華文脈為主體,破西化八股之迷思

電影是什麼?一個樸素的提問,關涉電影之「本體」,一百多年來曾困擾了無數癡迷於電影的人。

從法國巴贊的名篇到今人柳城之「癲狂」,無疑都是在銀幕鏡像美的王國裡做精神之踏青。柳城的《電影三字經》所探究的依然是「電影為何物」這樣一個歸屬於本體論範疇卻無可達其「終極」的設問,但他理論言說的可貴性,端在立足於本土,並以傳承中華文脈而別開生面,將電影這一舶來品融入了東方的美學之境。

透過優美的文句,他非常委婉但卻毫不猶豫地告訴我們:電影既然是你自己當初的選擇,選擇什麼就要為什麼付出你的所有,甚至為它承擔一切,沒有後悔的理由,也沒有逃遁的任何藉口。-- 吳念真

自一九七八年內地興起改革開放之風,迄今匆匆三十餘年。這其間我們電影藝術的復興,一度曾向西方取經,這誠然是一種必要的借鑒,但借鑒不等同於創造。當「言必稱巴贊」之時,引進西方式的語言學、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等理論卻「食而不化」,漸漸便形成一種西化八股之迷思,乃有「能指與所指齊飛,結構共解構一色」的戲謔之語,更有人自詡「新潮派」,竟搬來「後殖民論」而將民族電影予以自我矮化和否定。

在當下全球文化多邊互動的語境裡,人們或許都在重新思考:論說文學或論說電影,可不可以從「西方式新文論」的刻板話語中掙脫出來?

柳城起意寫《電影三字經》,其最初的思考似乎更接近於自說自話,內中卻顯然潛含著這種帶有這一時代性思潮印記的人文憂思。筆者與柳城初識於上世紀六○年代初,繼於七○年代末又曾重聚於同一所電影學府並共事於電影劇作的研究和教學多年。當時,無論柳城或我,大家雖認識到電影文學劇本早在默片時期即已開始成為一種「全新的文學形式」,它「負有一個自相矛盾的任務:它要用文字來表達無聲片的非文字所能準確表達的視覺經驗,因此,這個任務就決定了它的局限性和新穎性」(貝拉‧巴拉茲語)。但是,我們當時暫且尚未意識到要從東方本土來重構具有中國特色的電影劇作理論以及含有我們東方民族主體性的電影美學。

自一九八七年始,柳城被調到電影局,擔負起把握中國電影創作大局之重任,他更是關注中國電影在整體藝術素質和水準上的提升。十年後,他又被調至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從發現電視電影這一新鮮品種、籌畫拍攝第一部作品起步,篳路藍縷,艱苦創業,由是輾轉又是一個十年。如今他的頭銜是當之無愧的電影頻道電視電影的藝術總監。據他自白,數年前,他有一位朋友,投資近百萬,拍了一部電視電影,因不遵從電影的藝術規律而血本無歸,一砸到底。柳君鬱悶難抒,信筆疾書「戶樞蠹 天難助 敗俱損 痛自飲」十二個字,這就是《電影三字經》的雛形。時光荏苒,大約到了二○○四年前後,柳城將此十二個字擴充為彷彿是自身工作的「座右銘」一般的東西,就此演化為最早的《電影三字經》手寫本。僅有三百來字的幾頁紙,遂以「傳單」形式輾轉傳抄,不脛而走。不妨說,這既是出於應對電視電影創作之急需,同時,它也是來自全球性電影文化多元發展的時代之昭示。說到底,這更是柳城積其大半生從事銀幕耕耘的心血之結晶。

在中國電影步入世界的今天,《電影三字經》給了我輩會心的共鳴和熱誠的鼓舞。---陳可辛

圖片取自網路

常言說「敝帚自珍」,柳城深愛這「一頁紙」的傳單,自斯竟癲狂不已,蹈寒涉暑,苦吟瀝血,旁徵博引,日漸充實,終完善而成篇。在二○○五年十月初版時,該書僅五百一十六個字,到二○○六年四月第二次印刷時則增至九百個字。初版採用古色古香、紅格豎排卻擬古化今的線裝形式,而其美學思辨之力則可謂穿透古今,縱橫東西,探幽索微,鑄典熔經乃至包容大千,道盡了電影鏡像藝術的個中秘笈。此時,中國的第二、三、四、五代電影大家如黃宗江、謝鐵驪、吳貽弓以及張藝謀等均熱情為其作序,柳城亦付出才思飄逸的著名後記《老屋》,以深情回敬一直支持他的朋友閻氏。

柳城曾惠我一封電子信函,信裡說:「實際上此書稿(按:指即將付梓的修訂稿)的修改已不下百遍,此書出了近四年改了近四年,如此認真的原因,就是想把問題說得更清楚、更準確,更加接近規律,更加靠近真理。」

此次新版,經增刪後全書仍為九章體,總計仍為九百個字。開篇第一、二章,乃屬新寫的「導言」文字,是對前幾版做出的增補,悉數新草,以期「更加接近規律,更加靠近真理」。試讀開端四十八個字,開宗明義:

曰電影 問其名 凡大名 皆不名
曰電影 觀其形 絲萬縷 貴於青
作電影 有何悟 亦有路 亦無路
思電影 幾回醉 雜陳釀 個中味

書裡說的事我幾乎件件都經歷過,但讀起來還是感到那麼新鮮,那麼有衝擊力,那麼讓我有感覺,那麼引起我的思考。 --張藝謀

圖片取自網路

四十八個字,大起大落,大徹大悟,一些投身於電影生涯有年的朋友看罷,無不思緒萬千,被勾起段段回想。柳城起興所問,與其說是意在對電影真諦的探幽索微,不如說是由電影本體論出發而開始了著述立言。這四十八個字裡,我認為最核心的就是兩個字,一個是「名」,一個是「青」。凡涉「名」與「不名」,無論就作品還是就人而言,其內中的辯證法則無不關係到影藝人生的大關節目。試看近百年來的中國電影,有哪一部出大「名」者是為出「名」而作的?就拿新時期的經典《紅高粱》、《霸王別姬》、《開國大典》等來說,又有哪一部不是兢兢業業的忘我忘「名」之作?柳城的意思正是要說,但凡大「名」者皆因「不名」而成。換言之,他認為那些但凡一心為「名」(名兼利)做電影的人則都難以成其「大名」。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又進一步告誡人們,即使有了「大名」,也還要一如既往去「不名」,少張揚,不炫耀,多謙遜,持謹慎,這才能保其「大名」而不衰。說到這個「青」字,在古漢語裡,它繁複而多義。《說文解字》說,東方於色為青,「青」在古代泛指東方。因此,「絲萬縷 貴於青」就不妨解讀為,身處東方,立足東方,焉能不以東方的人文及其意境為追求?斯乃「絲萬縷」而獨有所鍾,「貴於青」而獨臻於美,此之謂電影藝術盡善盡美之道矣。

眾所周知,電影並非國粹,乃是從西方舶來的。我們的電影理論亦多沿用自西方。儘管如此,當電影一旦傳入中國,它就逐漸被中華文明所吸納、所同化,並被浸透了唯東方所獨有的民族氣息和色彩,含有東方民族形式與民族文化底蘊的和諧。柳城其所以偏偏在《電影三字經》首章即用了「絲萬縷 貴於青」這一句,正如作者自己所做的闡述,「貴於青」者,指的就是我們民族電影的一種狀態以及它在美學境界上無盡無涯的一種求索。單舉一個「青」字來形容並勾畫電影,在筆者看來,實即語出東方,可謂高屋建瓴,統領全篇,屬於遷想妙得而渾然天成。不妨說,它以東方華夏之智慧跨越了文化之界,瞬間便將電影納入了中國人「參天地、贊化育」的「天人合一」的美學之境界,弘揚了一種唯東方華夏文脈為主體的創造精神,讓我們的創作靈感「躍成仞 飛成虹」,以期為世界銀幕再添一分東方美學的華彩。

(本文繁體版經秀威資訊及作者授權轉載,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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