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系列專文之6

給敬愛的胡導演(上) (下篇)

文/舒琪(影評人、香港演藝學院院長)

拍《俠女》時的胡金銓導演(右3)

敬愛的胡導演:

收到您猝然逝世的消息,是我的新片(註1)剛開鏡的第二個晚上。那天安排了幾個比較相熟的記者來探班,是在傍晚通電確認時,她們把這噩訊告訴我的。我愣了好一陣子。就在幾天前,我和阿標(註2)才談起您。他早前去洛杉磯給阿John(註3)探班時,曾跟您碰面過。分手後翌日,便聽說您好像把老花眼鏡留在張家振(註4)的車子上沒拿,阿標還一直惦掛著。不知道您有沒有把它找回。

你現在當然不再需要您的眼鏡了。

接到消息後,我輕輕告訴了阿標,然後向場務要了三炷香,向著遠方給您老人家致哀。接著,我的眼鏡也隱約模糊起來了。

舒琪先生應本館與台北當代藝術館之邀,於「胡說:八道-胡金銓 武藝新傳」特展(7/3-8/26)的系列活動中,擔任第一場(7/4)演講的主講人。

我很後悔,也很慚愧,因為自去年6月在洛城與您見面回港後,我一直想跟您聯絡,但卻始終沒有實行。我答應過您給您回電或送傳真,但惰性越來越重的我卻沒有守諾。今天,當我想落實我的諾言時,再也沒有機會了。

您一生裡大概有過數不清的人,向您許過這樣那樣的承諾、而最後也沒遵守或履行過吧。但我認識的您,卻是一個從來不會不守諾的人。起碼,在我們交往裡,每次短暫的相聚,您答應過我的事情,事後您總會實行。這所以我實在慚愧。

那次在洛杉磯的最後一次見面,我很感激您特地抽空來看我的電影(註5)。之後我們喝了兩次咖啡。您一語道破了我的影片裡的粵劇場面,演員表演的其實是北派的功架,但您總是給我說了更多鼓勵的話。那次會面,我告訴您我正在構思拍攝一部清裝動作片(註6),我冒昧地邀請您給我當創作和動作顧問,您不假思索地便一口答應。沒想隔天再碰面時,您已翻閱過手上所有有關北京故事的資料,並詳細地給我描述了一些歷史材料和考據。回到香港後,我的計畫有所變動。我一直提醒自己要早一點通知您,但卻始終沒有付諸行動。我現在只能在這裡向您道歉。對不起,胡導演。

對您的思念,教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見您的情形。那是在張艾嘉的家裡。我已記不起是誰把那時還是個黃毛小子的我也叫了去(我還在念大學,放課後給唐書璇辦的《大特寫》當編輯,註7)。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次歷史性的聚會:除了您和Sylvia,在座的還有印度大師薩雅吉‧雷(註8)。坦白說,那時候我對雷的景仰比對您還要大。但您在席中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讓各人都如沐春風的那份豪爽,卻教人難忘。那實在是一幅相映成趣的畫面:超過六呎高、皮膚黝黑的雷,彷如一名巨人;而胖胖的您,卻比他矮了一大截。雷說話聲線十分溫柔,但您卻中氣十足、聲如洪鐘。你們惺惺相惜,互相推崇。後來您告訴我原來你們一直保持著密切聯絡。那年頭只靠通信,沒有傳真沒有手機沒有電郵,但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卻更加堅固,關係更加深厚。

《俠女》徐楓的打鬥戲

幾年後,我還是《電影雙周刊》的一分子的時候,我與另一名作者C(註9)給您做了一個很詳細的訪問。很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幾個星期後,您竟把我和湯尼‧雷恩(註10)叫到您在又一城的工作室,就著《山中傳奇》一片,很仔細地詢問我們應該可以刪掉那些場景。《山中傳奇》是您在1975年在韓國與《空山靈雨》同時期交替拍攝的作品,由您(當時候)的太太鍾玲編劇。影片的整體成績不能說太理想,除了故事單薄、被拖得太長外(片長超過兩小時半),又涉及了一項您最不擅長的範疇:男女間的感情糾纏。(您後來在台灣拍攝的時裝喜劇《終身大事》,也有同一問題)您在影片中段把篇幅集中在正、邪兩派的大鬥法上,有意無意地轉移了故事重心,但可惜在技術上未能配合,結果落得兩邊不討好。(恰恰相反的,同期拍攝的《空山靈雨》,卻達到了您創作生涯上最高峰的成就)您把《山》片的一個十四大本拷貝裝了上剪接台(註11),就這樣逐本地放給我們看,並小心翼翼地把我們的意見都記下來;一些不那麼複雜的片段,還立刻坐言起行,手起刀落地剪將起來。我是完全受寵若驚的(我那時候完全沒有任何製作經驗,對電影的認識僅限皮毛),但也得以再次感受到您那親切的性情,和那份虛懷若谷的胸襟。

在我倆日後的交往裡,我不止一次被您這份謙厚的品格與寬宏的器量所感動。就拿您後來導演的《笑傲江湖》做例子。您那次不知吃了多少的虧,受盡了多少的冤屈,但每次跟您提起箇中的苦況,您都只是淡然一笑,從來——我可以為您作證,是由頭到尾——都沒抱怨過一句,更沒說過任何人的一句不是;可我卻很清楚記得我從報上讀過,有人公然說過:找您當《笑》片的導演是他做過最後悔的事情。

您離開以後,港、台兩地傳媒都不乏對您生前的「潦倒生活」大造文章。沒有人指出過的,是即使您在最後的日子裡境況蕭條,那其實也不是您的什麼羞辱(人們總愛用表面的風光來衡量一個人的成功)。相反的,這情況反映出來的,更多是整個中國影壇的恥辱,那是因為後者委實太辜負您了!只要對比一下您給中國電影帶來的聲望與貢獻,和後者在您創作生涯後期對您的待遇,便不難看得出箇中的不公平。您走了。我是衷心的希望您的離去能夠喚醒我們重新認識和評價您在中國電影藝術方面的突破與開拓,而不會再重複從前那一個又一個教人痛心的例子,即是要他們離開很長很長的日子之後,才得以被重新發掘、認許以至肯定和尊崇,像費穆、朱石麟、孫瑜諸位先生……

《俠女》竹林大戰

您在(中國)電影史上的成就,簡而言之有兩方面:其一,是近乎完美地結合了傳統舞台(京劇)與電影這兩種形式,並達至新境界;其二,是首次利用剪接(配合演員調度),創造出一個全新的電影空間,重新界定(redefine)了古裝武俠片這個類型的常規/模式(conventions),影響了往後整整一代的中、港、台電影,迄今不息。

… …

(本文轉載自本館最新《電影欣賞》季刊總號第151期,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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