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系列專文之6

給敬愛的胡導演(下)  (上篇)

中國電影一直擺脫不了舞台的影響。這個相信與早期電影演員大都來自舞台有關(中國第一部電影《定軍山》和第一部劇情電影《莊子試妻》,都源自舞台)。但切切實實地蓄意把舞台與電影之間的關係進行種種融會組合和相互借用、吸收的試驗,而又能真正開花結果者,卻只有二人。一是費穆先生,另一邊是胡導演您了。

費穆先生對京劇的愛好與著迷,可見諸於他的幾部舞台紀錄片,但他把京劇的舞台藝術鬼斧神工地應用到電影裡的畢生傑作,卻是1948年的《小城之春》(註12)。除了影片那恪守三一律式的戲劇敘事結構外,用得最含蓄而又巧/美妙的,是女主角韋偉的表演方法:伊眉目傳情、風姿綽約的做手與身段,莫不使人神迷魂奪。

至於您從京劇裡借用得最多的,則是它的臉譜造型(這所以批評您的電影裡人物很多時都不夠血肉和失諸臉譜化,其實都捉錯用神),還有就是對空間的意識和處理手法。只要明白這兩點,便不難理解為什麼在您的電影裡,人物的七情六欲與感情跌宕都不重要——您的目的只是製造一個戲劇性的處境(一群被奸臣追殺的忠良後代、各路心懷鬼胎的英雄人馬雲集在一家客棧裡龍爭虎鬥、一場天地變色的人、鬼之爭),怎樣去explore(爆破)這個充滿著壓迫感和局限性的空間,才是您最大的旨趣。在這個探索的過程中間,最饒有趣味和實驗性的,是兩部(跟後來的《空山》與《山中》一樣)背靠背拍攝的作品:《迎春閣之風波》和《忠烈圖》。前者是一齣(在您作品中頗罕見的)「女人戲」(演員更網羅了三代別具個性的女星,註13),後者的主要人物,除了(您的「繆斯」)徐楓外,全都是或勇或智的男性(註14)。在前者,您設計了一個密封的空間(客棧,您的拿手場景);在後者,則把動作全部搬到戶外。到了《空山靈雨》,兩者卻又二合為一了——片中的主要場景是個寺廟,本身是個自成一國的封閉式環境,但那遼闊的面積和迷宮式的建築結構,卻又使它兼備了一種無限的延伸性。

可是,當您的作品幾乎史無前例地在海外獲得種種殊榮,替中國電影贏得大量的注意力和光榮時,回到本土,迎接您的卻大都是酸溜溜的冷嘲熱諷,以至冷漠的取笑。當您在遙遠的拍攝現場,以藝術家的堅持,等候著您理想中的那道穿過厚厚的雲層、突圍而出的光線時,人們都迫不及待地譏諷您走火入魔,是個揮霍無度的浪費者。當您為籌措您下一個電影的資金而四處奔波時,人們卻誣說您是個被電影節迷惑了、只懂得沉醉在昔日光輝裡的虛榮者。然而,您仍不吭一聲,從不反駁也不還擊,只是爽朗地一笑置之——豪情一向是您的本色。(過去幾年跟您在好幾個大、中型的國際電影節中不斷見面,我一直見證著您如何保持著謙虛和誠懇的態度,與人交流。樸素的您,無時無刻不親切待人,天南地北,知無不言。您只是一個愛熱鬧的人,而不是個追逐喧鬧的人。)

這些年來,您一直不曾放棄過拍攝的,是那個以「華工血淚」為題的故事,《Igo, Ono》(華工血淚史)。有多久了?少說也超過十年了!在這十年間,有這麼一個與您同樣堅持、抱有同樣信念的女製片人莎拉‧皮爾斯柏利(註15),一直替您張羅著影片的融資。命運跟您開的最大一個玩笑,是當莎拉終於把影片各種懸而未決的難題幾乎逐一解決、並已找到它需要的大部分資金的時候,您卻選擇了離開。我可以想像莎拉的傷心,但也為幾年前我曾在洛杉磯莎拉的辦公室裡,答應您們回香港後我也將盡點力量,拉攏一些有可能的投資者,但後來卻又沒幫到半點忙的實情,而感到懊悔、羞愧……

敬愛的胡導演,雖然您已經離開,但您留下來給中國電影的,卻是一份豐富的遺產。我害怕的是人們依然不懂得珍惜這些寶藏。在我個人而言,您留給我的,是一份教我從心底裡折服的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與態度。這些年我們在不同的國家、城市碰面:東京、大阪、北京、柏林、洛杉磯,我有留意到您的健康狀況逐漸有了變化。您需要按時服食頗大量的藥丸,而且很容易流很大的汗。但你一直沒放棄過電影的夢想。除了不斷修改《Igo, Ono》的劇本外(您找了《蝴蝶君》的黃大衛給您寫了最後一稿),還有其他不同的計畫,包括《西遊記》的動畫版、《莊周蝴蝶夢》的舞台劇(新版)、和日本人合作的時代劇、和一名法國女孩合作的現代故事……。您沒有一日不在讀書。造型畫稿畫了又畫,而且還經常保持著上電影院的習慣。您對新事物、新的電影、新的潮流從來沒有過抗拒。相反的,還經常主動接觸、了解和分析。您從來沒有跟生活脫節過,一直保持著充沛的創作力。很多人批評您的最後作品《畫皮之陰陽法王》力不從心。其實那次經驗有著太多不為您主觀所能控制的因素。在某些片段裡,我還是能看到這樣那樣乍現的光芒。一些氛圍的渲染,更充滿著含蓄的情調。只是,人們已太習慣用犬儒的態度來看待您及您的電影……

安息吧,胡導演。我們欠您的,中國電影欠您的,總有一日您會得到應得的公平的評價。但願這一日不會來得太遠。

您的小友

舒琪 敬上

1997.3.15

後記:這是我在胡導演逝世後不久寫就的一篇悼文。分七篇原載香港《經濟日報》,現稍作整理重新發表。本想重看胡導演的重要作品,加進對他的藝術創作一個更完整的看法,但因為時間限制和其他工作的羈絆,終未能如願。只好留待往後的日子了。

註釋:
1. 《愛情Amoeba》。
2. 攝影師黃仲標,作品有《胡越的故事》(1981)、《書劍恩仇錄》(1987)、《胭脂扣》(1988)等。
3. John Woo,吳宇森。
4. 吳宇森闖荷里活的拍檔,二人合組「獅子山製作公司」(Lion Rock Productions)。
5. 《虎度門》。
6. 重拍張徹的《刺馬》(1973)。
7. 香港第一本嚴肅電影雜誌,是本雙周刊。由當時只拍過《董夫人》(1970)及《再見中國》(1974)的唐書璇主催及出資出版。
8. Satyajit Ray (1921-1992),對世界電影影響最深的印度導演,作品有《阿普三部曲》(The Apu Trilogy,1955-1959)、《寂寞的妻子》(Charulata: The Lonely Wife,1964)、《森林中的日與夜》(Days and Nights in the Forest,1970)、《遠雷》(Distant Thunder,1973)等。
9. 周振生,筆名希冬。
10. Tony Rayns,英國影評人,也是最早對香港電影發生興趣並大力推廣的西方影評人之一,並曾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工作過,替無數中、港、台電影翻譯過英文字幕。
11. 那時候用的仍是Steenbeck的四盤式剪接機。
12. 寫這封信的時候,湊巧得來而又教人無法不感到唏噓的,是在同一個月裡,一個費穆先生的回顧展竟也在香港舉行。
13. 李麗華、胡錦、徐楓、茅瑛。
14. 白鷹、喬宏、韓英傑、趙雷、洪金寶。
15. Sarah Pillsbury,好萊塢有數的女獨立製片人,作品有瑪丹娜(Madonna)的《神祕約會》(Desperately Seeking Susan,1985)、早期少數以愛滋病為題材的《世紀的哭泣》(And the Band Played On,1993)等。

(本文轉載自本館最新《電影欣賞》季刊總號第15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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