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系列專文之5

一次拜見,留下長思和久痛

文/胡鳳儀 (胡金銓姪孫女)

胡金銓(King Hu, 1932/4/29~1997/1/14)
創作橫跨電影、舞台劇、美術設計、演員、繪畫、書法、寫作等,國際知名電影導演,也是作品揮灑粲然的藝術家。

「文革」結束不久,從大人的談話中知道我有一個從未謀面的爺爺在香港,當時他在電影方面已經很有成就,家人正在設法和他取得聯繫。處在當時的年代,沒敢奢望親眼見上一面,但很想看看他的作品。不料他的電影沒看到,卻有機會見到了本人──我的九爺爺胡金銓。

一、一定要見他

1982年夏天九爺爺受邀來京訪問,住在北京飯店。行程安排的很緊,與家人見面要擠時間,某天早晨他約我爸爸過去敘舊,這個機會我豈能放過。可爸爸嫌麻煩不願意帶我去,因為那時酒店不像現在,可以隨便進出,尤其是對年輕的女孩子登記審查比較嚴格。但我不管,開始耍「無賴」,爸爸沒辦法,只好帶著我這個尾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了我的九爺爺。

我們這代人的青蔥歲月是在「文革」中度過的,那時沒有電視,除了幾個樣板戲和幾部電影,其他文化娛樂則是一片沙漠。過份的文化饑渴讓我們格外鍾情電影和與它有關的一切,喜歡看電影,還喜歡關注演員銀幕之外的事兒;而導演更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他們怎麼就能把演員說的又哭又笑、死去活來呢?那是怎樣一張嘴啊!難怪人們說導演是一部電影的靈魂。我的九爺爺竟是這樣一個靈魂人物,去拜見他,既能面對面近距離地感受導演的語言魅力,再說看望遠來的親人,這也是人之常情的事兒啊。

1975-76年那時正是胡導演事業的高峰期,《俠女》在法國第二十八屆康城國際影展獲得「法國電影最高技術委員會大獎」,《忠烈圖》在法國首映,又榮獲芝加哥影展「傑出貢獻獎」等等,他常常不在香港,而我又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我們見面的時間並不是很多。

二、不變的京味

進到酒店邊走邊想,他會是什麼樣呢?是個什麼“範兒”的藝術家?開門看到他的瞬間,讓我驚訝的是他的穿著。他穿了一件本色圖案的中式對襟盤扣白綢褂,現在叫唐裝,典型的老北京人打扮。這個穿著放在今天很平常,但在八十年代初的內地,人們的服裝從款式到色彩還不豐富,中式衣褂幾乎絕跡,更何況是哆哩哆嗦的綢緞面料。祖上的衣衫在家鄉沒人穿著,但海外的遊子卻不曾拋棄,他們走出去闖蕩世界後,又衣衫不改,情感不變地回來了。隨著後來對他有了多一點的瞭解,發現這種思祖的情懷不單是外在穿著,更多的反映在他的電影作品裡。

三、豆汁情結

能和他聊天的時間很短暫,我主要聽他和爸爸聊天。邊聊邊準備下樓吃早餐,他突然問哪裡可以喝豆汁兒?1982年剛剛復甦的北京,也只有大眾食品供應,這些老北京小吃不能說沒有的賣,可偌大的京城也只有那麼幾家。他突然一問,真有點兒懵。迅速搜括記憶,離北京飯店最近的磁器口有一家賣北京小吃的,原想搭個車過去看看,因為不敢確定一定有豆汁兒,再說那時的計程車,哪像現在如蝗蟲般佈滿京城,另外時間也不允許,九爺爺說算了,還是在酒店吃早餐吧。


九爺爺話語中的不甘和眼中掠過的一絲失望印在我心裡。時隔不久,我特意去了磁器口尋找豆汁兒,希望若有機會再見到他時了卻這個情結,我沒能得到這個機會,卻因此喜歡上了豆汁兒。豆汁兒──灰灰的色,酸酸的味,來一個炸得脆脆的焦圈,就著微辣的鹹菜絲。喜歡的,喝過齒頰留香,心滿意足;喝不慣的,無從形容和接受那古怪的味道。喝了這麼多年豆汁兒,如今我已到了當年我九爺爺的年齡,偶爾想起他,更對他的豆汁兒情結有一種感受。豆汁兒對他不僅是美味,更多的應該是十幾年京城生活的記憶和回味,有甜也有酸,有亮也有灰,像豆汁兒,樣兒不起眼,味兒不香甜,卻回味無窮。

四、九爺爺說:「喝咖啡不可以用勺」

喝不成豆汁兒便到酒店吃早餐。這裡是西式自助早餐,九爺爺說:「你自己喜歡吃什麼去拿吧。」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吃自助餐,看著偌大的餐廳空蕩蕩地,總共沒有幾個人,當時覺得自己跟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似的,豐盛的食品看得我眼花撩亂,傻傻地還挺緊張,小心翼翼地端著盤子和咖啡,生怕出什麼紕漏或洋相。拿了麵包、黃油和咖啡,回來邊吃邊聽大人聊天。

一杯熱咖啡站在小托盤上,旁邊躺著一把精緻的小勺,我拿起勺攪了攪咖啡,舀起一勺放進嘴裡,正和我爸聊天的九爺爺突然轉向我說:「喝咖啡不可以用勺,要端著杯子喝」。吃中國飯長大的我,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的勺子都可以舀食物往嘴裡送,有些是當「工具」用的。怕出洋相還是出了,不過,只因是東西方的文化差異,在進餐時有不同的規矩,洋相出的不太現眼。從那以後,只要端起咖啡,就會想起九爺爺的那句話,我也曾一本正經地告訴過身邊的人,喝咖啡不可以用勺。

五、音樂盒

九爺爺事前一定不知道我爸爸會拖著個尾巴來,只見他在箱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拿了一瓶化妝品和一個小音樂盒送給我。化妝品滋潤了我的青春肌膚,讓我臭美了好一陣子。音樂盒一直陪伴我到現在。這是個手動的音樂盒,下面有一個旋鈕,上滿鉉後,便叮叮咚咚地唱起來,音符簡潔,樂聲清脆, 輕緩悅耳。我喜歡這個音樂盒更多一些的是它的外表,長方形的小盒,古雅簡樸,上面鏤刻著細碎的花紋,胡桃木的材質看上去古色古香。我把它放在家裡唯一一個可以展示物品的玻璃櫃裡,偶爾會拿出來讓它唱一會兒。

從這次見到九爺爺開始,我在當時資訊並不發達的日子裡關注有關他的動向。他的作品以武俠片為主,我不看武俠片,但並不妨礙我對他的關注。後來,看報導說他要拍《華工血淚史》,開機的日子也指日可待,終於有機會看到他的非武俠新作了。這部電影準備在97年夏天開拍,他在年初做了心導管氣球擴張手術,誰曾想「出師未捷身先死」,他在手術中永遠永遠……。聽到這個消息時沒有震驚,也沒有悲哀,因為當時已經沒有了思維,一片茫然、一片空白。從那時開始到2007年1月的十年間,這個音樂盒我只看,卻從不讓音樂響起。看著盒子睹物思人,他走的太意外,他走的太早,他走的太突然。直到2007年的一天晚上,在網路上看到許多有關紀念他逝世十周年的資訊,既感歎時光的飛逝,他已遠去十年;又欣慰他並沒有被遺忘,有人為他製作紀念網頁。過後,我拿出小音樂盒,輕輕地上滿弦,叮叮咚咚的聲音在十年後又充滿屋裡的每個角落。

82年的見面很短暫,至今,時間已劃過近三十年,無論是82還是97,當年歡樂與悲傷的記憶一絲不曾磨損。中國電影在國外得獎時會想到他曾經的輝煌;武俠片熱火時會想到他的開創;唐裝盛行時會想到他始終的中國情懷;就連喝上一碗中式豆汁兒或一杯西式咖啡,他的影子都會在眼前掠過,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血濃於水吧!

(胡金銓姪孫女。退休。撰寫博客及微博http://blog.sina.com.cn/monkey5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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