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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慾電影專題
再談天邊一朵雲


 

◎聞天祥

  為什麼【天邊一朵雲】?除了片尾的同名老歌,蔡明亮在柏林影展說道:身體就像雲!天空永遠存在,雲卻來來去去。或許,某些時候,人與情感也如此吧!

  電影一開始,陳湘琪跟一個穿護士服、手抱西瓜的女生擦身而過,接下來我們看到西瓜成了飾演護士的AV女優(夜櫻李子飾)離奇的性器象徵,在李康生的撫弄下「高潮迭起」,而當交叉剪接呈現陳湘琪在家裡客廳雙腿夾著小沙發看電視時,尋常自在的家居動作,竟也讓人不由得感到情色的聯想。這是蔡明亮的高明也是諷刺之處,因為汁肉淋漓的西瓜比實際的性器官還煽情,看似尋常的家居動作卻因剪接的聯繫而有了意淫想像的空間。

  不僅如此,就連吸吮吞嚥蟹腳的飲食動作,到一盤淋上勾芡蝦仁的炸米粉,其意象也都充滿性的曖昧。由此可見,慾望藉由影像而竄流的可能,豈僅僅與器官暴露的程度或尺寸成正比?當蔡明亮一開始就表露了此種態度,不也開宗明義嘲諷了那些正準備舉起道德旗幟、用放大鏡檢視本片「春宮」程度的偽君子嗎?

  高度象徵性的電影語言,讓這部對話極少的電影達到一種自給自足的境界。看似寫實的場景、道具、動作,透過對比、並置、聯想、引伸,開啟了豐厚的意涵。電影表面上可以拆解成三個層次:小康跟湘琪的情感生活,小康跟AV女優的拍片工作,第三就是另有隱喻或寄託角色心理的歌舞場面,這個部分則令人聯想到蔡明亮的另一部電影【洞】(1998)。

  李康生和陳湘琪在本片飾演一對重逢的舊識,這個安排顯然是蔡明亮另兩部前作的延續。因為湘琪見到小康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在賣手錶嗎?」這是【你那邊幾點】(2001)湘琪對小康的印象。然而小康在【天橋不見了】(2003)的尾聲去作色情電影的試鏡,則為他在本片一開場的行動與身份埋下伏筆。不同的是在前兩部舊作因為時空距離或陰錯陽差而未開展的戀情,在此終於萌芽——但是湘琪並不知道小康現在的職業是個A片演員,甚至工作(拍戲)的地點就在她住的樓上(這樓上樓下、這麼近又那麼遠的關係,又讓人不禁想到【洞】的楊貴媚及李康生)。

  如果說「A片」是最直接展示慾望、刺激感官的一種「演出」,那麼【天邊一朵雲】則質疑又嘲諷了這種定義。因為它一面讓銀幕下的媒體與觀眾團團轉地臆測本片在呈現A片場面時的「真實」程度,另方面又刻意凸顯李康生與AV女優性交時,工作人員在旁邊一面灑水、抬腿、還得注意打光、擺放鏡位等等「更真實」的景況。不僅解構了成人電影在真實與幻想層面的矛盾,甚至讓色情變成荒謬的喜劇場面:男演員的不舉、眾人忙著找掉入女演員體內的瓶蓋、甚至是滿身西瓜汁招惹來的螞蟻……。

  蔡明亮可能是華人導演當中最無懼於展示「身體」的一位,然而這些身體卻又是他探索心理的媒介,或者說手段。身體可以讓人覺得美,也可能醜陋;同樣的,它既可以是尊貴的,卻也不免被用來販賣。早在一舉顛覆同性情慾與亂倫禁忌的【河流】(1997)裡,蔡明亮就表明了一種「人生如寄」的意念。【天邊一朵雲】讓演員的身體彷彿成了一幢幢活動的建築,看進去、望出來,卻都是人性的風景。外在缺水的環境如同飢渴的內心,而鮮紅欲滴的西瓜汁則成了另種變相的取代,水佔了身體最多的比重,身體需要水,就像需要感情,然而想被填滿的慾望,則藉由喝水與性交來表現。

  片中的每個角色,幾乎都有變成爬蟲類、陽具、甚至死屍的扭曲時刻,而且彼此都失去語言(溝通)的能力。演員「豁出去」的表演,可以看到他們與導演之間的信任。諷刺的是我們看到用身體賺錢的小康,反而跟有情感交流的湘琪幾乎沒有實際的性接觸。是種自慚形穢?對性交的冷感?還是根本不能正視自己的愛慾呢?這個朦朧地帶就像陳湘琪一直想打卻打不開的皮箱,知道答案會比較好嗎?我們看到最後急轉直下、湘琪終於發現小康工作性質的時刻,蔡明亮以震撼、怪異的創意,極其難堪、殘酷的方式,直探性交與愛情的界線:小康用陽具撞擊著宛如一塊死肉的AV女優,眼神卻望向發現真相而呆住的湘琪;然而當他拔出陽具射精時,卻整根直闖沒入湘琪的嘴中。本片的收音(杜篤之、湯湘竹)清楚呈現了吞嚥、噎咽的細微聲響;而透過大特寫對照小康臀部粒粒汗珠的,則是湘琪最後滾落而下的淚滴。這個結局讓人不由得感到難過,無關是否真槍實彈,而是那種百感交集卻沒有救贖出路的痛楚。

  值得玩味的是最後這場戲,小康跟湘琪終於「接觸」了,中間卻還隔著一道牆及一扇窗。蔡明亮電影的剪接頻率不高,但他的長鏡頭卻往往飽含取代、甚至更勝跳換鏡頭的趣味。本片有許多鏡位刻意擺在通道轉彎、交會的位置,或是牆與屏風的中間,讓觀眾可以同時察覺兩邊的人在作些什麼,片中的角色卻渾然不覺。打從片頭陳湘琪與夜櫻李子在地下道的擦身而過,即已建立此一視覺調性;之後在湘琪家裡,小康幫她開皮箱、她忙著倒西瓜汁請他喝,受夠西瓜的小康偷偷倒掉、湘琪又忙著補上一杯的對比趣味;或者兩人在走廊轉角兩側的捉迷藏;以至於最後這場真相大白,都是類似的構圖。既暗喻了角色認清彼此的曲折關係,也和情慾的迂迴蕩漾互為共鳴。

  至於歌舞,如同【洞】一樣,【天邊一朵雲】雖然和正統歌舞片的精神反向而行,卻達成歌舞片對歌舞必須具備「整合」作用的要求。李康生渾身亮片、像人魚又像變色龍般在水塔演出「半個月亮」,先帶出他的孤獨,但隨著他在水塔洗澡的肥皂泡泡從陳湘琪房間水龍頭冒出的奇幻場面,又暗喻了他們的關連已在不知不覺中展開。比較淺白的「愛的開始」是在小康幫湘琪撬起被瀝青黏在馬路上的鑰匙,水突然從地面湧出後唱的,就水與慾望的互聯,也宣示了兩人關係正式搬上檯面。葛蘭原唱的「同情心」出自【野玫瑰之戀】(1960),道出了歌女為義氣兩肋插刀卻遭情人誤解的痛苦,在這裡則成為過氣AV女優(陸奕靜飾)的自傷自憐。「奇妙的約會(哈哈哈)」以早期默片的稍快節奏對比先前靜懿的兩人關係,西瓜傘的群舞則帶出湘琪一人舔舐西瓜的寂寞。「靜心等」和「同情心」恰成對比(一個是男人的痛,一個是女人的苦),作用則類似「愛的開始」,只不過較諸前者象徵式的「繁花盛開」,這裡則直接讓李康生扮成「陽具人」上場,私隱變成公開。至於片尾白光悠悠唱出的「天邊一朵雲」,則是蔡明亮的弦外之音,感嘆身體、情感、人的飄忽不定。這些歌舞的功能不是讓觀眾作夢或投入,而是辯證。蔡明亮表面上讓苦悶的角色有了想像的空間,但最後你卻發覺這只不過是他為可悲的處境所提供的苦中作樂,卻還不忘記現實與幻想結合的荒謬。

  因為在柏林得獎、更因為對身體與性的直呈不諱,讓【天邊一朵雲】成為好久以來台灣媒體與大眾難得關注的「國片」。其實熟悉蔡明亮風格的人,會發現【天邊一朵雲】還是百分之百的蔡明亮作品。只不過當它激發出「色情」與「藝術」的爭議,而且許多聲音都指向這兩者應該截然兩分時,我才驚訝的發現:原來從「嘴邊」到「路邊」都充斥色情文化、自詡開明無忌的台灣,對藝術的想像力和包容度,竟是如此狹隘。這個事實恐怕比本片的尺度更讓人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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