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101P_國家電影資料館 電子報部落格

◎Yen
　
　　凝視的背後，往往躲藏著沈思的目光。綜觀本屆金穗獎的入圍影片們，從年輕創作者對各類素材的凝視，便不難看出他們目光的關注所及，以及新世代人們感知這世界的視覺方法。

　　在我擅自歸納的邏輯裡，戲劇創作的靈魂主事者（通常是導演和編劇）其目光的淺顯或炯然，將間接地決定拍攝出的影像是接近電視連續劇多一點、還是作者論的電影多一點。前者傾向劇情複雜節奏緊湊，而導演所展現的是場面調度與故事述說的能力；後者則步調相對是緩慢的，或儘管意象豐富、思維濃稠，但感官上的速度是凝滯的。有趣的是，越是緩慢的鏡頭語言和故事推移，越能帶給觀者導演「在場」的感覺。這便是所謂「凝視的目光」。越是沈穩越加無言，越能將導演的口吻貼近地傳達給觀者。

　　而在那凝視的彼岸，可能是一片水藍色的天、與一床乳白色的棉被掛曬在竹竿上。蔡宗翰導演的《曬棉被的好天氣》節奏甚緩，以一支描繪日常生活的淡筆說了個關於祖孫情的故事。不太短也不算長的二十八分鐘裡，俯拾皆是一股淡淡的甘甜味，搭配著帶點無奈的現實氛圍。故事是靜的，情感是含蓄的，但那對生活細節的捕捉卻是豐富而飽滿的：翻炒著青菜一盤盤端上桌的阿嬤，把奶奶鞋子的尺寸隨筆寫在手上的孫兒，為全片意象定位的兩次曬棉被場景，以及最讓人難忘的、在蒼茫街巷的遠景中一把小紅傘一身鮮紅衣的結尾鏡頭。

　　《曬棉被的好天氣》故事單純，看完是一股風草待言的微微靜妙感。飾演阿嬤的李秀串起了全片的敘事，她的演出十足地用心，也許少了點這角色該有的隨性和淡然（換言之，有點太有精神了），但這正是某一類型阿嬤的樣貌吧！專心生活、關心孫兒、喜孜孜地期待著即將到來的盛會，然在年輕人興趣缺缺與心不在焉之際，又百般溫順地選擇尊重他們、委屈自己。這樣的長輩之可愛與一點點寂寞，確實被李秀給演出來了。

　　 另一種形式的親子相處，則可能是火花四溢的。潘欣如的《上學》僅有短短的十一分鐘，一大兩小演員的戲份吃重，而全片有好大的篇幅都被框限在一座密室（車艙）裡，鏡頭語言的密度因此被壓縮到極高。在此同時，張力亦來自訊息滿載的這部劇本：咄咄逼人的母親、喋喋不休卻無甚效果的教誨、以及尖酸伶俐地回嘴的孩子的口氣……

　　父母對孩子的看待即使核心處是「愛」，是「一切為你好」的善意的天性，但這好意往往自教養的過程中滿溢出來，成了難以消受的單方面支配。飾演媽媽的官芝伶游刃有餘，將全片的節奏掌控得極好；兩個小孩也把三分無辜與七分的「其實有點討人厭」詮釋得活靈活現。那令人熟悉而無奈、勞心耗力卻有如無頭蒼蠅一般焦慮的相處模式，正是時下親子關係的典型切片。刀落再日常不過的這個早晨，每一道困境的背後都有說不完的社會性緣由。在本屆相對淡雅的各部劇情片之間，《上學》對現實一瞬的高張力凝視真讓人印象深刻。

　　 再說起關於家庭生活，入圍最佳劇情影片的《闔家觀賞》其世故和穩重，讓人難以相信導演郭承衢竟然只是個新手。《闔家觀賞》以短片的篇幅，卻在結構上含進了完整的起承轉合，從攝影師突如其來的造訪、一家人和這外來者之間的互動、逐漸揭露的內心世界和角色樣貌、到片尾的來龍去脈真相大白，這部劇本的企圖心一如它的演員們：李天柱、陸奕靜、桂綸鎂，星光熠熠的老中青三代，呼應了宣傳所說的「完全是劇情長片的格局」。

　　然究其敘事底蘊，《闔家觀賞》同樣是凝視著「家」的主題。整部片的血肉建築在攝影師（這個外來者）對主角家庭的觀看上，既是一個外國人在參觀台灣家庭的一天、是一個台灣家庭向異國（的鏡頭）展示它的日常生活、也是我們（戲外的觀眾）在看這位闖入者與這家人的互動。此間的陌生造就了趣味，而因為新鮮才有「被看」的價值——在這種種面向間，郭承衢確實處理得成色斐然。只是，若非拍成一部短片，而是把這故事發展成完整的長片電影，在對平淡生活細節（例如吃飯、或盯著螢幕看新聞的一家大小）的搬演上，郭承衢能否持續拍出將近劇尾處、那兩老在臥房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著話的戲感，甚或是媲美侯孝賢對生活滋味的捕捉呢？值得期待。

　　 再回頭來看，在目光緩慢、但情節完整的《無障礙》這部作品裡，張亨如導演極有耐心地，為一個落寞的青年男子織起他的生活之網。「不擅與人相處的男子小郭生活在自己的小小天地中」，從這段介紹文字便不難發現，《無障礙》所欲凝視的標的是個封閉的世界。從鬧烘烘的馬路口到自個兒家中、從夜深人靜的便利商店到眾生喧嘩的喜宴席間，男主角是沈默的，鏡頭是無言的，空間雖然是開放的，你我卻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生活是毫無出口的。

　　在這個「小小天地」裡，嚴國良所飾演的男主角無甚怨言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就連買個便當都得自己跟自己角色扮演一下，行禮如儀）唯有當外在的人情壓力湧入，詢問、關心、干擾、挑動，一池春水才被吹皺了。張亨如的鏡頭所關注的，是在大量擁擠的都會化生活裡，總有一群說不上是窮途潦倒、但又確實選擇不多，只能無關緊要地自顧自活著的小螺絲釘人（這還算不上是「邊緣人」哦，那是下一篇要談的主題），他們生命中的大哉問不是「我要怎麼活下去」，不是「我要追求什麼夢想」，而是「就一直這樣下去吧，不然我還能幹嘛？」只是在看似無味的敘事中，一趟心靈重建的旅程仍在《無障礙》的後段被完成了。男主角依舊是無言的，導演的目光也未曾試著要炫技，但本片完滿的力道正展露了所謂的「靜水深流」。
　　
　　 越是無言的目光，凝視的重量越是強勁。《無障礙》所觀看的是一脈生活景況，《雞尾酒》則強迫你我緊盯著一種生命狀態；也有些片中的角色是無法說話的，如《闔家觀賞》中的法國攝影師、《紅色月亮》中的癱瘓男主角、《搞什麼鬼》裡被似曾相識的鬼片情節嚇到魂不附體的電影作家……他們都因為「說不出」而顯得更意味深長地「看著」片中的現場。也有《跳格子》裡的男主角姜聖民，默聲地躲在一段距離之外看顧著女孩，而這部小品的本身，也是導演姜秀瓊對這座城市十足可愛的凝視。

　　最後，還有另一種的目光更令我印象深刻。那是在百花齊放的入圍記錄作品中，每當身在社會邊緣的受訪角色們或辛酸無奈、或義憤填膺、或故作無謂、或語重心長地對著鏡頭述說自己的處境時，那視角的邊緣往往括進了他們身旁的家人、伙伴、長輩、孩子。而這些無聲的配角們或者望著鏡頭、或看著講者、或目光集中在自己思緒的某處，總之皆是無言且滄桑的。

　　我總感覺，這才是最真實而複雜的目光。是載滿了故事還未開口言說的一雙雙眼眸。 （本文轉載自時光之硯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