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斯康堤:最後的貴族
文/聞天祥
出身米蘭望族的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1906~1976),卻是終身的共產黨員。看似矛盾的組合,也反映在他的創作:既是人道質樸的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的開路先鋒,但他觀視上流社會的華麗筆觸也鮮有能及。
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曾笑說三十歲以前的維斯康堤,工作就是以他的名義養養賽馬,說穿了就是公子哥兒。因為家族的薰陶,他不但結交不少藝文名人,也有極高的藝術品味,並透過香奈兒(Coco Chanel)的引介,在尚雷諾(Jean Renoir)1930年代中期的電影擔任助手。直到1943年他才推出第一部劇情長片【對頭冤家】(Ossessione),這是根據美國作家詹姆斯肯恩(James M. Cain)的小說「郵差總按兩次鈴」(The Postman Always Rings Twice)改編,也是當年義大利影評人昂伯托巴巴洛(Umberto Barbaro)首度提出「新寫實主義」(neorealism)這個名詞時論及的代表作品。不過就今日的角度來看,他這部處女作並不盡同於我們對新寫實主義的要求,而更接近於通俗劇電影,尤其是男女情慾的細膩刻畫。其中,粗獷不羈的男主角馬西摩吉洛提(Massimo Girotti)藉此一舉躍上銀幕,演員生涯橫跨七個年代,最後一部作品【外慾】(La Finestra di fronte,2003)幾年前還在台灣上映過。
就電影史來看,維斯康堤最偉大的新寫實作品是1948年推出的【大地震動】 (La Terra Trema)。這部由西西里島漁民等非職業演員以方言演出的電影,刻畫了漁民在船東與批發商剝削下苦無翻身的宿命,忍無可忍的男主角決定帶頭反抗,剛開始似乎大有可為,但是當他拿所有家當貸來的魚船在暴風中沈沒後,他不但更加一貧如洗,甚至成為村人落井下石的對象。儘管維斯康堤信奉馬克斯主義,卻未讓這部很「左」的電影成為簡單的意識型態宣傳工具。相反的,資本家的剝削雖然令人憤慨,勞動階級所流露的人性弱點及盤根錯節的生存困境,更放大了本片的視野。最後主角不僅被迫重投原本反對的漁商懷抱,連家裡最年幼的弟弟也提早進入這個吃人的食物鏈裡,教人不勝欷噓。我們不難發現,除了實景、自然光、非職業演員等新寫實註冊商標和人道精神外,維斯康堤較之同期大師羅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有著更冷冽蒼涼的目光。 |
【大地震動】在1962年「視與聽」(Sight & Sound)雜誌每十年舉辦一回的影史十大影片票選中,風光名列第九。此時,維斯康堤已經拍了【洛可兄弟】(Rocco e i suoi fratelli,1960)。【洛可兄弟】是一部乍聽之下也非常「新寫實」的作品,劇情描述寡母帶著四名兒子舉家到米蘭投靠大兒子,結果長子自顧不暇,其他幾個乍到都會的兒子也走上不同的道路,尤其老二誤入歧途,不但逼得總是顧全家人的老三洛可讓出所愛,卻終究挽不回悲劇的發生。大城市不是天堂,而是機會與危險的染缸,洛可一家見證了經濟發展與性格差異等外在、內在因素交相影響下的結果。但這部電影也滲入不少通俗劇電影的氣味,顯示了維斯康堤融合、轉向的變異,尤其欽點當年有世界第一美男子之稱的法國男星亞蘭德倫(Alain Delon)演出洛可,更說明了他和「新寫實」的漸行漸遠。
果然在1963年,維斯康堤就拍了【浩氣蓋山河】(Il Gattopardo,1963),透過一個貴族的沒落來看時代的改變。較之【洛可兄弟】一樣是家庭,只不過不一樣的時間,不一樣的階級,但他們皆無能對抗時代洪流的淘洗。維斯康提把他在上一部古裝鉅作【戰國妖姬】(Senso,1954)美輪美奐的時代重建及出神入化的場面調度手法帶至本片,幻化為影片最後長達45分鐘的驚人舞會,在觥籌交錯與衣香鬢影間,訴盡權勢的消長。維斯康堤不是突然變成一個貴族的同情者,他教你看見衰亡的不是特定階級的優勢,而是背後所承載的文化精神價值恐怕也在時光的無形摧毀中,蕩然無存。他深知這些必然,因此在舞步與社交的方寸之間都是他深沈的感受。最後畢蘭卡斯特(Burt Lancaster)飾演的第一主角Salina親王孤身離開舞會的孑然欲墜,更凸顯了這個內在命題的厚實。 |
讓我們再回頭談談【戰國妖姬】,這部影片雖然有明確的時代背景,威尼斯人抵抗奧地利的佔領及統治,但重點卻從愛國主義或民族戰爭導向愛情的沈溺,伯爵夫人愛上了俊美的敵人,不惜背叛她的出身,何其八股的大綱!但維斯康堤的非凡才華也由此可見,無論是兩人相伴而行,水都河影盪映在身上的猗狔情調;或是女主角的服飾顏色,隨其心境轉換的喻指功能;全都意在言外。歌劇式的情感,澎湃激昂地貫穿全片,其實這段時間,也是維斯康堤與歌劇女王卡拉絲(Maria Callas)在舞台上合作無間的時期。 |
維斯康堤從來不是樂觀的導演。無論是悲憫望向凡夫俗子,或是回顧貴族興衰,人的執著與愚昧,常是一體兩面,就像華麗與腐爛、古典與寫實,同時並存在他的作品裡一樣。晚晚才開始電影生涯的他,一出手就注定是個藝術家,不信?看【對頭冤家】男主角初見女主角的鏡頭擺得多好:擋住門口背對鏡頭的陽剛身軀,因此遮住了半張畫面,也讓屋內的女人只剩兩隻擺盪在空中的小腿,懸疑地誘惑我們,主觀感受完全被客觀鏡頭帶了出來,含蓄之中卻又性感非常,而這只不過是他的處女作而已啊!他常取材文學,場面調度卻充滿歌劇與繪畫的美感,顯然家教與品味都不是附庸風雅,也讓他的跨界導演無論是對舞台或銀幕,都充滿啟發性。這位矛盾又複雜的電影大師,用唯美煎熬靈魂,卻在死亡當中,找到了極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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