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蔡明亮,談他如何做《臉》(四)
 


◎張靚蓓    前文連結 (一)   (二)   (三)

張靚蓓︰楚浮(日以作夜)、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都有作品融入拍電影的經驗,你這次也是一個導演拍電影的經驗,而且羅浮宮館長看過後非常喜歡!

蔡明亮︰所以我要避掉大家熟悉的部份,即電影圈講拍電影的趣味或災難。我全部的災難都會回到人的內部裡面去,演員的焦慮、導演的焦慮,一些突發的、不能控制的命運操縱,或者人和人之間的因緣,為什麼這群人會聚在一起?是因為電影夢,因為和電影的因緣;然後這些人在一起做什麼?我就覺得好像很努力的要去「看清」生命的真相,是透過一個「作假的、儀式性」的行為來看的,就是一個人生的表象,到後來就有一點佛教的概念,「鏡花水月」,各種生命的殘酷都在裡面,歲月、死亡、挫敗感、孤獨、焦慮,還是非常標準的一個我的電影,只是我覺得用這個東西講,會更準確。

尤其用到真實的演員,我們所熟悉的這群演員,我每次看到這三個女人在一起都說,像鬼魂(哈哈哈),雖然很漂亮,她們都很開心,但每一個都像鬼魂,因為一比較下來,就是鬼魂了嘛,尚皮耶里奧也是。逐漸的,每個人都要變成鬼魂,這部電影就是在講這樣的東西。我覺得它是一個「詩」和「畫」的結合,不是一個故事的描述。

︰有些觀眾還是看不到,就像畫需要導覽。你在電影中對身體、裸體方面的探索,有人誤解是情色,可是「情色」也是人情緒中的一部份。

︰所以我說這個電影,有很多是羅浮宮賦予的一個意義。我就很希望,不是要炒作,而是很慎重的跟新聞局溝通,我們是否再來思考看看,分級該怎麼分?

這個社會常是只要遇到脫衣服,就要拿《天邊一朵雲》來作比較,蔡明亮可以,為什麼他就不可以?為什麼他是藝術,我們就是色情?

誰是藝術、誰是色情,你要會判斷啊,尤其是專家學者,為什麼要拿我來當擋箭牌?我不用跟你吵,我現在去羅浮宮。

我要問的是,如果羅浮宮有裸體畫被送到台灣來,高中、小學老師要不要帶學生去看?會不會因為裡面有裸體,只能十八歲才看嗎?

這個電影也是羅浮宮典藏的一個作品,它有裸體,不能因為裸體就一概而論。

我的作品常常一直在丟這個議題出來,一方面是針對作品的需要,一方面我覺得到最後真的是社會的需要。所以情不情慾、裸不裸體,已經不在討論裡面了﹔有的國家連接吻都不行,你要去跟他們比較嗎?

︰我知道兩岸三地有很多觀眾對你的電影有誤解。

︰全世界喔,(台灣還比較好一點。)

台灣非常支持我,可是還是有很多人,不能說看不見我,簡直就是反對我、就是抗拒,我不知道他們在抗拒什麼?(高肖梅︰對對對,一看表情就知道了!張︰是抗拒他們自己吧!)

我覺得這些東西很好玩,我也不會因為這些而有什麼改變,我對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一樣的。

我們都知道現實狀況是什麼,當一個國家只追求經濟發展的時候,他的文化素養是很難提升的。簡單的講,為什麼要拍電影?一般人多半認為,不就是要賺錢嘛?一個電影如果不賺錢,就沒有價值,這是一個普世的概念。

  蔡明亮
不過每個人的想法真的不太一樣,我的概念是,如果你把拍電影視為一個創作,它是一個發自你內心的需要、你的渴望!

也不見得是針對社會,沒有那些遠大的理想。有很多時候,你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就是被迫要去做這個事情,而做這個事情的時候,你是沒得選擇的。多半人認為,好像很容易選擇,我可以賺錢、可以不賺錢,不是這樣子的。

我覺得所有的事情不要那麼清楚的給它一個指標性的東西,可是我們的社會經常是這樣來制定許多遊戲的,多數人普遍是這樣認定的,而且不聽別人的,也不願意改。他們就覺得,你拍了,沒人看,就沒有價值。甚至別人去看,他都覺得不好,甚至有這個問題。
 

︰這三年下來,做完了,你自己再重新看,感覺怎麼樣?

︰鬆一口氣啦!(哈哈哈)

︰怎麼說?

︰就壓力很大嘛!就因為羅浮宮的關係(也很開心啦!)

其實我拍每一個電影都壓力很大。有人說,拍電影都是一樣的,一樣辛苦。

是,拍電影是很辛苦,但其實是不一樣的。

你可以隨便拍一拍,有些導演是,哎,開戲了,他去賭馬,由副導演去拍,也有這樣子的,怎麼會一樣呢?

其實真的是不一樣,就看你視它為什麼。就算脫衣服也是不一樣的,你把她扒光,是因為你看了很興奮,還是因為你覺得她可以賣錢?

像蕾蒂莎就跟我說,當我跟她講︰「這場戲,我希望你脫光。」

她就皺著眉跟我說︰「每個導演都要我脫光,都把我當一塊肉在賣!」

我說︰「我是要把妳當一塊肉,而且我要把妳吊起來賣!」

︰為什麼?

︰意義不同啊。

脫光衣服,就像她說的,每個人都有羞恥︰「我是名模,我整天在你面前脫衣服,可是你要我幹什麼,我不見得會做。」她的合約上很清楚的寫明了,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可是我都不管,那是製片跟她的關係。那我跟她,是另外的一個關係。我需要什麼,我就跟她商量,她覺得可以,就這麼做。

她不可以,她也會想一下,然後跟我溝通,這樣可不可以?我們再討論。

我們的觀念就是把脫衣服當做是不對的,這是一個普通的、固定的觀念。
  《臉》

我想問的是,難道你的身體是不對的嗎?

拍電影是一個創作,就像文字創作一樣;文字可以寫「她脫衣服」,可是拍片時,她就得脫衣服(有行動);難道你要在旁邊說,她脫衣服了,你想像一下(哈哈哈)?所以對影像的追求、自由的追求,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每個時代都一樣。當然現代很多人把她當成另一個東西在販賣。

但是如果我們因為這個概念而自我設限創作的自由,那也是一個問題;但我很少被這個東西限制,而我的演員也可以跟我做這個配合,但是我們同時要被另外一個階層的人說我是色情導演(高肖梅︰你要訓練這階層的人)。

有一天我寄《黑眼圈》給董陽孜看(《臉》的中文片名就是董陽孜的書法作品),她打電話來跟我說︰「好好看,可是以前好多人都說你的電影很可怕。」

他們都是高知識份子,長年去看表演的。可是一碰到我的電影,就受不了。為什麼?他們覺得我在做壞事嗎?

我敢於挑戰,這不是壞事。壞事是拿著光碟去跟人說︰「我有你的裸體。」然後強行勒索。為什麼他能得逞?因為你不能給人家看到你的裸體。

為什麼?我在家洗個澡或做什麼被你偷拍到,為什麼變成我是個罪人,要被你勒索?那我的電影一直在教你,不要care這個事情。

馬來西亞有個女議員,她的男友偷拍她,她就辭職。我說︰「你做了一個錯誤示範,是政治迫害,你就應該站出來說,怎麼可以偷拍我?我的身體又怎麼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們的社會一直搞不清楚這個事情,他/她們先來接受我的電影吧!(哈哈哈)」(高肖梅︰讓他們知道裸體這件事情。其實最大的道德、最大的愛是,當一個人裸體在你面前的時候,你對待他/她的態度。

每個人都要練習去愛這樣的人,不管他/她做什麼事,你不能去傷害他/她,因為他/她是裸體,他/她全部真誠的對著你。)

哎,校園我已經講了多少遍了,都是針對這些問題,當然有些人被我影響,他們的心智開了、懂了。記者也是,每次都是情慾、情慾。

我說,有就有啊,為什麼要變成一個這麼嚴重去討論的話題,該討論的時候就不討論,不該討論的時候就拿這個東西來一直去消費。

其實現在我很開心,一方面是鬆了一口氣,一方面是做完了,而且做的不錯,最重要是要做得不錯。

(圖片提供 / 原子映象、蔡明亮導演、國家電影資料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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