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電影的互動:陳國富經驗(二)
 


◎張靚蓓    全文連結

當陳國富談起他在那邊的工作狀態,讓人看到,他過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帶去一組人、一個文化生態

陳國富:其實圈內都知道我很早開始往那邊跑,一開始是幫美國人監製電影,所以開始跟那邊有接觸,我原來是比較不喜歡變動。

像以前我跟侯孝賢參加電影展,碰到李安,李安也跟我講,我記得是我的第一部片子,碰到他的《喜宴》,在瑞士,他說,你的背景應該要多參加影展,要多說、多介紹自己,就詢詢教誨了一番,我當時聽他說,覺得非常有道理,但是很快的,我就發現我根本做不到。我為什麼做不到呢?

因為我英文可以,所以跟侯孝賢一起的時候,我就充當他的翻譯。那時候預算都很拮据,你出國參加電影節,政府都不會給任何資助的,因為他還沒有這個概念,所以孝賢都是靠什麼,都是靠去年在那邊得了最佳影片,人家給他獎金,可是他拿不到,因為他沒去。所以今年我們就先借錢買機票,他到那邊領去年的獎金,我跟侯孝賢開始是這樣子的。然後就在我幫他翻譯的過程中,我發現我非常不耐煩,其實問題都大同小異,我翻煩了,有時候人家問他問題,我沒翻就自己幫他回答了(哈哈哈),其實非常的不專業,後來我去很多國家做宣傳,知道專業的翻譯應該是怎麼樣的,哪怕問題再愚蠢,你都要如實翻。
 
陳國富(圖片提供:兩岸電影展)

有一兩次我發現侯孝賢不太高興了,因為他聽不懂,所以他不知道怎麼這個人問完我就直接回答了,從此也種下我對參加影展的厭惡感。我年輕時真的覺得影展是電影藝術的搖籃、庇護所,後來發現完全不是這樣,它根本就是個公關秀,說到底還是生意,所以我就沒有遵照李安的教誨。

後來我確實看到,不論是他、孝賢、藝謀,確實在這方面做的非常好。我記得藝謀、李安都講過類似的話,就是說,別人問你這個問題,下一個問一樣的,但是對他們來講,他們都是第一次問,所以你要當作你是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他們是用對方的角度來想的,這方面我沒有學會。

但是在電影的製作上面,我是用這種心態來從事電影,因為我老是會想起為什麼我小時候喜歡看電影。所以你要我去拍一些把自己的小煩惱無限放大的電影,我是有問題的﹔我覺得當時會吸引我從事這個工作,就因為我很享受到一個大電影院去、很多的觀眾、在一個烏漆嘛黑的環境裡、被銀幕上的東西吸引的那種感覺。

所以我為什麼會一直偏離台灣文藝電影的路線,之後往比較大眾電影的路線走,其實跟這個有關。我昨天也開孝賢一下玩笑,我們以前一起去看電影時,你也跟我講,你要拍商業大片啊,結果都沒有。所以可能我比較堅持這個吧,我比較堅持我要做「面向大眾的電影」。哪怕我自己做不到,我可以幫別人做。所以我去大陸,後來長時間留在大陸,也跟這個有比較多的關係。

因為大陸的市場,以及現在世界對華語世界,或者說,對一個中國概念的想像空間比較大,所以不論是從純粹創作或生產一個影視產品的概念去看,你的戰場都會比較大。

譬如我前年監製了一部《李米的猜想》,它可以這麼小,而且當初在構想時,就不指望它賺錢,沒想到後來名利雙收,女主角周迅連連得獎不說,片子的口碑好,票房也好,因為上片時我們嚴密控制發行步驟。包括我們去年投資了一部德國政府注資的片子《拉貝日記》,是真人真事,類似《辛德勒的名單》,主角是個納粹,後來他利用納粹的名義在南京成立保護區,不讓日本人進來,南京大屠殺期間保護了很多中國人;這部合拍片是今年柏林電影節的首映,評論非常的好,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它不會賺錢。但是我也會做《狄仁傑》這樣的戲,徐克執導,有劉德華、劉嘉玲。

因為大陸市場可以容忍你想像不同的各種電影類型和各種規模。這個對一個電影人來說,哪怕是台灣的電影人來說,都是極具挑戰性的。因為首先你語言是可以通的,我們比香港人跟大陸人溝通的方式還要暢通,我講的不只是口音,還有你的思考習慣,譬如說我們對工作負責的態度,我們對服務的理解,對什麼叫做service的理解,還有我們對行銷的概念marketing。

我跟華誼兄弟合作之後,他整個的行銷部主管全都是台灣人,過去博偉、中環的人才,都是我回來臺灣interview,當然我要先知道他們有這個意願。大概在台灣也很悶吧,市場萎縮,你所做的東西、創意都會變得比較保守,有些工作人員就比較鬱鬱不得志。我說︰「很好,大陸有個這樣的戰場。」其實你帶過去的,不只是你在延續你過去的專業,實際上你是在用一種文化來豐富另一種文化。

現在整個華誼的行銷部門主管全是台灣人,影院建設也是台灣人,他影院建設的設計者是當時蓋台灣華納威秀的那位澳洲人史帝夫。

其實我當時去的時候,也不知道我會給大陸最大的一家民營娛樂集團帶來這樣的影響,我當時只是從一個監製的角度去看,因為跟他們接觸多年,這些年來,也做了一些成功的作品,彼此信任,也可以相處。但是我去了以後,發現,原來有這麼多的空缺需要補上,在大陸,這個行業開放民營還是很新的事情,還沒很多這種專業人才,比如說marketing是個什麼概念,要怎麼評估,拷貝發幾個,公關費用應該打多少預算,海報、預告應該怎麼退,這部份他們還很嫩,還在努力學。七、八年前,大陸就努力的想接軌,但是他本身背景裡沒有足夠的專業人才,因為過去都是國營的嘛。

反映生活,成為百姓喉舌

《非誠勿擾》創大陸目前最高票房記錄三億多人民幣,陳國富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讓人又見,當年台灣新電影崛起時,國外剛回來的一批新導演,帶給導演侯孝賢及幕後工作人員的刺激!

馮小剛︰拍《非誠勿擾》呢,因為我們一直想拍一個叫《貴族》的電影,電影名字就叫《貴族》,實際上是諷刺現在內地爆發了很多有錢人,一夜之間,一弄幾十億、上百億,都是三十幾歲的年輕人。還有一些是「海龜派」,從海外留學回來,做高科技的,他們也是年輕輕的賺了很多錢,這些人都成了暴發戶,想讓自己變得有品味,成為貴族,這個讓我看了就覺得特別可笑。

因為整個國家是一個挺窮的國家,有些地方很落後,但是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幫有錢人,他們弄的那些事兒,譬如搞個什麼慈善捐款晚宴,弄得很奢華,晚宴本身花上一百多萬(人民幣),然後他不是為失學兒童捐款,他要拯救那些頻臨滅絕的鱷魚啊什麼的,我就覺得很奇怪的。我就想跟國富搞一個這麼樣的電影,我們就一直在想,有很多可笑的細節,但是我們相信這個電影會很賣錢的,是吧,有這麼多窮人,看著有錢人就有氣,你代表他們(哈哈哈)耍一下有錢人,
 
(左起)馮小剛、侯孝賢、陳國富(圖片提供:兩岸電影展)
讓大家開心,政治上也沒有風險,政治上也不會保護有錢人,你怎麼去玩他們都沒關係,大部分觀眾又可以開心解氣,就從這麼個角度來想。但怎麼樣都找不到好的故事,我覺得如果你沒有一個故事和人物關係,就那麼堆的話,會有問題!

這個時候我就看到了《徵婚啟事》,國富早就給我這個碟了,我一直沒看,突然有一天我就看了,哎,我說︰「沒有故事,可以這麼弄?!」在你想不出故事來的時候,可以用《徵婚啟事》的結構,所以我看著就特有意思,一個個不同的嘴臉,出現在劉若英的面前,這事兒太好玩了。我馬上就想,如果我用這麼個結構,把劉若英改成葛優,我把它翻過來,男的徵婚,來不同的女的。當時有個特別大的困難,因為形形色色的男的好寫,色狼啊,賣東西的,心懷鬼胎的,什麼人物你都可以弄,但是你總不能寫一大堆這樣的女的?!

這個時候,國富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小剛,我覺得你可以翻這個結構,而且我告訴你我弄這個片子的一個經驗,當時我也沒有劇本,我就把劉若英擺在那兒,然後再請一個我認為很生動、自己創造力比較強的演員,來個即興創作,你就說吧,說完了,我再從這裡面去剪,(譬如賴聲川的舞台劇創作;鍾孟宏《停車》裡高捷與庹宗華黑社會兄弟間的戲份;及其一支精彩化妝品廣告,讓桂綸鎂驚艷卻不知幕後導演就是鍾孟宏,直到面試《停車》時才揭開謎底,均如此創作),裡面有好多你想不到的東西,特別有意思。

他說︰「我那時候沒有錢,都不敢使勁拍,那點膠片要省著用。你現在條件特別好,我們就弄三台DV的機器拍。」在選演員的階段,幾十個演員,國富帶著,每天就坐在那兒,我們也不找葛優來,就找人代他,譬如我、副導演坐在那兒,就跟每個女演員去聊,三個機器拍,拍完就剪出來看,有的是特別沒意思,十分鐘沒意思,有的,哎,突然間就有個亮點,就這樣,在幾十個試鏡的過程做完,我們看完之後,我才開始寫劇本,一氣呵成。

《非誠勿擾》就是從《徵婚啟事》這樣轉過來的。

其實不光是這個片子,我的每一部片子,基本上就是我們倆個在商量。

陳國富︰其實《非誠勿擾》裡,雖然我掛了故事,但我幫《非誠勿擾》劇本做的事情就是,舒淇的那封遺書是我寫的(哈哈哈哈),但跟原著沒有任何一丁點重複,劇中的每一個字都是馮小剛寫的,馮小剛已經很多年沒有自己寫劇本了,我也很驚訝,他對這個東西這麼投入。因為很多導演成功到了一定程度,多半都沒有辦法自己寫劇本了。

︰片中葛優的話呢?

陳國富︰不是不是,我哪寫得出,那完全都是馮小剛、王朔那種口吻,那種我寫不來。因為徵婚這個事情,沒有人有專利嘛,對吧?自古以來就一直有徵婚。譬如我也知道有一部美國片,那時候也有很多人跟我講,就跟《徵婚啟事》很像。我覺得徵婚這個題材還會有。果然,後來有位大陸女導演拍了部片《公園》,好像就是講徵婚的,就在公園裡,由他父母幫他來找對象,也是一個一個見,這個沒有原創的問題!

馮小剛取了一個片名叫《非誠勿擾》,我覺得這個非常原創,因為在一般「啟事」裡,不管是找工作、找房客、找對象,我們會說「無誠勿試」。

他劇本寫一寫,有一天就問我,你覺得這個片名應該叫什麼?不能叫《徵婚啟事》了,沒意思了。然後他就突然說了句《非誠勿擾》,我說︰「啊?什麼?怎麼寫?」這個詞是他發明的,你知道嗎?他會扭一下這個東西。我當時的感覺是,如果這是馮小剛的電影,可以叫《非誠勿擾》;如果是別人的片名,就死了(完全不像電影片名的名字)。果然,這個名詞現在在大陸火紅到不行,你在網路上看到各重廣告,都是說「非誠勿擾」,因為他是會創造流行的,他在大陸就是一個icon。

大陸特有現象︰導演成為品牌。

這讓大陸成為全世界唯一一個讓「導演」成為明星的地區,就算在好萊塢,都沒有這麼絕對的情況,記得李安導演拍攝《與魔鬼共騎》選角時就曾說,在好萊塢,超過多少預算的電影,一定要有明星,因為要扛票房。上片時,要一個週末馬上開出多少票房,只有明星能做到。而在大陸,是導演能。

陳國富:馮小剛在大陸已經變成一個品牌,我想讓台灣的電影人也了解一下,就是說,在大陸,你掛上這個導演,基本上很多時候已經決定了市場的量了。這個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我想,包括好萊塢都沒有這個現象,走「導演品牌」走到這麼極端。剛開始我不是很理解,記得剛到北京時,我跟馮小剛走在馬路上,會有百貨公司的售貨員來跟他要簽名,要跟他合照,他長成這個樣子(哈哈哈哈,眾笑),怎麼會變成偶像?

慢慢的我試著去理解,得到很多啟發,當然他講到其他的明星導演,像賈章柯、寧浩,也都有這個現象。

我跟馮小剛的邂逅是這樣開始的,他一直都拍賀歲片,喜劇、葛優主演,跟孝賢當初一樣。在大陸,賀歲片這個概念是小剛發明的,以前大陸沒有賀歲片,他們說的都是元旦的檔期,不是我們說的春節檔。但是他一直好奇,為什麼他的片子總是走不出去,就是在中國以外的地區,不為發行商或一般的觀眾接受。

有一次我在北京,他特別安排一個試片,他說︰「我這次拍一個悲劇,你看看行不行?」我看完後跟他講︰「對不起,還是不行。」那部片子叫《一聲嘆息》,很多圈內人到現在最喜歡他電影的還是這部,很多香港導演都會來跟他討論這部電影。
 
馮小剛(圖片提供:兩岸電影展)

他說︰「我要怎麼樣我才能走出這一步呢?」於是就有了《大腕》,哥倫比亞投資,找了唐納蘇德蘭、關芝琳、葛優等人,試圖從包裝上來改變。確實,那部片子對他有一點小小的突破,但我一直覺得,馮小剛就應該是屬於中國的,這麼多年下來,包括我也好、他也好,都不會把眼光再放在怎麼走出去,雖然他是真的想出去。

其實我具體起到什麼作用?就是給他自信。譬如說,我有一點比較欣賞他的,比如說,我的電影品味跟他距離很遠,就好像剛剛講的《禮儀師》,我跟孝賢一樣,我也不是那麼愛看那部電影,看了很難受,我是看DVD,中間還要快跑,但是他就很迷那個電影,所以雙方對電影的喜好是有差異的。但是我喜歡什麼?我喜歡「促成」一些我覺得有意思的事,當他有那樣的想法,我會想幫他完成。

譬如當時他想拍《集結號》的時候,他原來想用劉德華,但我說:「這種電影用劉德華,感覺沒什麼誠意。」哎,我一講了之後,他和投資老闆馬上換角,我也很驚訝,因為他原來把我約出去,是要說服我的。但是我這一票投不下去。

你說憑什麼?其實我也很忐忑,因為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會不會導致這個電影垮了!

但是我很相信「直覺」,因為這是馮小剛第一次完全沒有一個明星的一部高投資電影,又有戰爭場面,這麼困難的一部戲,然後在類型的記錄上,也沒有關於發行上有些什麼慣性,所以我不能說,我的了解是什麼規律,我只是,作為一個特別熱愛電影的人,然後我常常把自己當觀眾來檢查影片,我不把自己當做是,我理解他的行為、我理解行銷、理解劇本、理解表演。

我常常不是這樣,通常都是,接觸一個案子的時候,我就在想,作為一個觀眾,我是怎麼在看這個戲,我會不會真的花錢、出門、買票、約朋友走進電影院,因為那個是半天的時間。所以我覺得,這就是我最大的一個判斷標準,憑什麼?憑什麼我要去看一個電影?

其實《非誠勿擾》有這樣的一個成績,是匪夷所思的。也有人來問我︰「這裡面有什麼規律、奧妙?」我說︰「沒有!」而且你不要試圖去找這個。我比較喜歡從失敗的作品裡去找,我不喜歡從成功的作品裡去找;因為成功的作品裡其實都是陷阱,但是失敗的作品裡有很多值得你警惕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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