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美麗與哀愁與一位電影作者的自畫像
鍾孟宏的《第四張畫》

  

 

文/ 林文淇 
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副教授

 

看鍾孟宏的電影是很奇特的經驗。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人物與場景,但是投映在銀幕上的光影以及展開的故事,帶你啟航的卻是一段驚奇不斷的發現之旅。這個旅程可以是深刻內省的心路歷程,如他的第一部紀錄片《醫生》。簡單的黑白影像、天才般的小男孩溫昱和、家庭錄像帶記錄的成長片段、旅居美國醫師帶首次從竹東來探親的的父母親去看國慶煙火的一天……。下一刻,母親回家發現兒子脖子上掛著童軍繩,已經在衣櫃中斷氣。看似最有前途的十三歲小孩卻將自己的生命終結,最有能力救人的醫生卻無能阻止自己的至親死亡,與兒子最親密的母親也無法斷定他是自殺抑或是好奇想體驗瀕死的感受。生命複雜如此,我們只能學習當個「醫生」。

 這個旅程也可以是光怪陸離的都市奇遇,如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停車》。一棟待拆的老公寓成為台北上班族陳莫在母親節的夢魘。為了找出將他的車子卡在路邊的車主,他數度走入公寓。他只想趕緊帶蛋糕回家與妻子過母親節,但是一整個晚上就是無法上路。公寓裡有從道上退隱的大哥、獨自撫養孫女的高齡老夫婦、誘騙大陸少女到台灣的賣淫集團以及在台灣與大陸尋找棲身之地的港仔。如果高聳的101大樓是新台北的象徵,讓陳莫類似「見鬼了」的公寓就是台北光鮮亮麗的都會外表下陰魂不散的社會底層。

 在鍾孟宏最新作品《第四張畫》裡,這個發現的旅程地圖從個人與台北都市延伸到台灣。影片透過一個十歲小孩小翔(畢曉海飾)的經歷,帶觀眾發現一個風景、意象與社會肌理完全不同的台灣。堪稱台灣攝影風格最鮮明濃烈的鍾孟宏,擅長用影像來說故事。自己再度同時擔任導演、編劇與攝影,從一則殺人後以水泥埋屍的新聞事件,發展出一個刻劃社會底層孩童成長歷程的故事。影片以小翔所繪的父親遺像、最要好的朋友以及失蹤的哥哥三張畫貫穿影片,最後以小翔的自畫像對觀眾提出質問。不僅影像風格犀利,更有濃厚的社會關懷內涵,近日獲得2010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與最佳導演等七項提名,實至名歸。

 片中小翔在父親亡故後便孤單一人,他與他在山中破落的房子一樣,被遺留在社會的邊緣,完全無人照顧,三餐只能靠偷學校師生便當充飢。好心的校工(金士傑飾)收留一些時日後,已經改嫁的大陸籍母親(郝蕾飾)才接到社工通知將他接回同住。由於母親是妓女,晚上都在夜店上班,家中繼父總是一臉陰沈,小翔又常在新家中夢到幼年就失蹤的哥哥,令他對新家感到十分不安。一日,他意外結識地方小混混手槍仔(納豆飾),找到一位能夠親近的朋友,跟他一起成了村裡闖空門雙人組。直到他與警局常客的手槍仔被逮捕,小翔的繼父懷疑他在警局對他有所指控,過去的陰沈轉為直接暴力相向,小翔循著手槍仔的地址找到他的住家,才發現他並非他自吹自擂的「大哥」,小翔依舊是全然孤單無依。

 看過鍾孟宏第一部劇情片《停車》的觀眾,必然會同意觀賞鍾孟宏的電影是一場極其豐富的視覺饗宴。在《第四張畫》裡,他濃烈的攝影美學讓銀幕上出現場景再熟悉不過的鄉村樣貌,如夕陽下的大水溝涵洞、茂密樹枝在頂上夾道纏繞的山徑、兩旁水田廣闊延伸的產業道路、馬路邊牆壁污髒的理髮店、學校牆上的二十四孝圖等,皆在他的鏡頭中成為全新的電影景觀。除此之外,影片還納入在台灣各地所找到或仿建的「台灣奇景」:被稱為「彗星撞地球」的半拆透天厝,遠方直聳入雲宛如末世光景的工業排煙,隱密山林間以貨櫃屋與霓虹燈泡搭建的「君擱來」酒家。

 在這個既熟悉又帶有奇觀味道的鄉土背景裡,導演並未安排敘事情節編排縝密的故事,而是以突出角色的身分,透過生活切面式的片段來構築一幅台灣鄉村美麗又哀愁的印象畫。片中的台灣出奇的安靜,除了在君擱來酒家有酒客聚集喧囂外,不論是學校、醫院或是鄉鎮街道都是人煙稀疏,宛如一個半被遺棄的荒原。這個「荒原」的主題,除了在影片的攝影風格以及場景的選擇上十分鮮明外,從影片對角色的設定刻意凸顯他們「孤兒」或是社會邊緣人的身分,可以更清楚看到影片以此作為電影主要意義的企圖。

 首先,片中小男主角小翔在影片前段幾乎都是獨立身影。他獨自站在父親病床前,父親過世後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山中居處,在破舊的房子裡尋找父親的遺照。在學校裡,他也總是獨自一人徘徊在校園一隅,獨自反覆溜滑梯消磨時間。他雖然還有母親,但他在生活中依舊是個孤兒。由於他的母親自己是大陸新移民,原來就是為了取得居留權才嫁給他的父親,離開後也必須艱難地從事色情行業,受盡嫖客欺凌,自身也與孤兒無異,根本無法提供小翔應有的照養。小翔學校的校工的外省身分則像是台灣歷史的孤兒。他在第一次供飯給小翔吃的時候,提及他自己當年在戰亂中失去親人。他對於小翔近乎暴力的嚴厲其實反映的是他所體驗的社會現實──每個人,即使小小年紀的小翔,只能靠自己自立自強,方能在社會上存活。在小翔母親接他去同住之前,校工與小翔有一段短暫的相處時光。他下班後帶小翔做的事,是到荒廢的樓舍中撿拾被遺棄的堪用物件變賣。他們一老一少在一個接一個的廢墟中翻找,成為台灣社會荒原現狀的隱喻。

 另外,在片中被小翔視為大哥的手槍仔,則像是小翔的青年版。納豆的演出使得他與小翔的互動成為片中最逗趣的片段,讓這部略感沈重的影片提供觀眾不小的喜劇紓解。手槍仔與小翔的相遇是在公廁裡,他因解大號沒有衛生紙,緊急中得到小翔把僅有的一張衛生紙分成兩張援助,從此認定小翔是「義薄雲天」而將他視為兄弟。他從自己的經驗中認定上學是浪費時間,老師都是騙人。他的父親是失憶老人,弟弟眼盲,居住的房子正是前面提及的「彗星撞地球」半間厝。除了犯罪被警察逮捕,看不出他從社會中得到什麼幫助,宛若孤兒。他鎮日在地方遊手好閒,認識小翔後帶他四處「闖空門」。然而,他卻是小翔生活中唯一經常陪伴他,隨時提供他生活教育的朋友,以及在小翔這段重要成長歷程中的「典範」。影片對於台灣的教育所提出的批判不言可喻。

 影片中演技可圈可點的戴立忍所飾演的繼父是片中最陰沈與暴力的角色。他在妻子與警察面前表現出一付無辜的模樣,但是他卻是影片中對於小翔及其他小孩會直接施暴的最大「惡人」。《第四張畫》的劇情結構令人想起但丁神曲的《地獄篇》,在小翔的帶領下,觀眾一層一層巡禮小翔所處的「地獄」,最後看到片中繼父真正的邪惡面貌。然而,影片最令人驚駭的並非這位繼父曾經失手殺害小孩,也不是在影片預告片中被大量播放他對小翔狠狠踢下的一腳;最大的驚駭是在他身上展現的全然自私與良心喪盡──他可以對自己在娃娃車裡的幼兒細心餵食,照顧備至,但卻對於其他的小孩可以痛加毒手且毫無悔意。如果本片對於當前台灣社會與環境所呈現的是「荒原」,這位繼父的角色所代表的不正是讓台灣不斷沈淪的最大禍首?

 2000年以來的台灣電影,先有《無米樂》(2005)到台南後壁鄉,記錄老農耕作的勤苦與樂天知命的生活態度,後有《練習曲》(2007)以騎單車環島呈現台灣各地風光景致。在台灣電影產業一路跌到谷底的年代,這兩部影片對於台灣在地社會與環境的關注,在國內社會引起極大的迴響,也帶出不錯的票房。然後有了驚天動地的《海角七號》(2008),以恆春為拍攝場景,結合年輕人的樂團愛情故事、南部風土人情趣味、台灣日據時期歷史以及一點環境保護議題,成為台灣有史以來僅次於《鐵達尼號》的賣座亞軍電影。

 這三部「非常台灣」的國片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鏡頭中雖然呈現台灣某種困境或缺憾,但是人物與鄉土都是美麗可親。《無米樂》中崑濱伯曾憂心台灣農業發展而寫下「末代滅農」字樣;陳懷恩導演明白表示之所以拍攝《練習曲》,是因為深恐台灣的美麗景色再不留下影像紀錄就將消失。在《海角七號》裡,馬如龍飾演的民意代表也痛陳政府的BOT政策讓家鄉的山海被財團獨佔。但是,觀眾印象更深刻的是《無米樂》裡有青翠稻田,有親切的崑濱伯夫婦與煌明伯等老農。《練習曲》裡有勵志的聽障主角與美如風景畫片的攝影,《海角七號》裡有國寶茂伯與馬拉桑、水蛙與原住民警察等甘草人物與南海岸的好山好水。

 同樣是呈現台灣風光,鍾孟宏的《第四張畫》刻劃出的是一個「台灣的暗面」。在一個近似神來之筆且寓意深遠的鏡頭裡,《第四張畫》讓一隻被海岸的水泥消波塊封住的球鞋,在經過海潮經年沖刷後鞋底浮現,鞋底上赫然印有「Made in Taiwan」。在台灣不少沿海地區破壞美麗海岸的消波塊,正是台灣政客與奸商全然自私與天良喪盡的產物,厚厚的水泥同時也是台灣對於下一代沈重且致命的束縛。這些都是道道地地「台灣製造」。

 從《醫生》、《停車》到《第四張畫》,鍾孟宏的影片均對於孩童議題有深切的關懷,在電影形式美學上則是不斷自我超越。鍾孟宏在今年以《第四張畫》首映的台北電影節開幕典禮上自陳,這部影片是他可被稱為「孩童三部曲」的階段性創作主題總結。然而,當多數台灣新一代導演一面倒選擇迎大眾市場的年輕人口味,鍾孟宏這三部風格獨樹一幟、主題嚴肅深刻的影片,標誌了鍾孟宏在台灣新電影風潮之後越來越罕見的「電影作者」特質。

 從這個角度來看,《第四張畫》無疑也是鍾孟宏這位電影作者的一幅自畫像。

(本文轉載自第144期《電影欣賞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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