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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鄭秉泓

交替影展是台灣一整年來大大小小影展中最奇特的一個。「交替」兩個字源於法國專映短片的「交替戲院」的概念，當年一群高達的信奉者為了重拾《斷了氣》片中的實驗精神，提供以超8底片所拍攝的影片一個伸展舞台，讓影迷享受High到最高點的電影嘉年華饗宴；如今在台灣則成為新聞局短片輔導金的成果發表平台，在2005年及2009年已舉辦過兩屆，這次第三屆囊括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年度的劇情短片、紀錄片、動畫短片與實驗短片總計三十五部作品，綜而觀之，或可粗略勾勒「後海角年代」本土創作脈絡與台灣電影大環境之間的微妙對應。

發掘影片間各式各樣的「縱向交替」，是觀看交替影展最大的樂趣之一。例如《九降風》編劇蔡宗翰根據自己與外婆同住的個人經驗，所編寫並親自執導的《曬棉被的好天氣》，與他近期編劇、陳大璞導演的青春成長小品《皮克青春》同樣觸及祖孫代溝問題。又例如備受看好的編導演全才鄭有傑，一方面在《下落村的來電》破相演出，令人無比好奇，導演王威人是否以這個角色向當年鄭有傑自編自導自演的成名作《私顏》致敬？另一方面，他又分別在張瑋真的《Happy Ending》及劉振南的《我的拼湊家庭》中擔綱，演出憂鬱而不擅與人接觸的內斂男子，面對分崩離析的家庭關係而不知所措，與他配戲的演員，恰巧都是何以奇。至於憑藉《翻滾吧！阿信》、《愛的麵包魂》炙手可熱的新生代配樂家王希文，也可分別在《曬棉被的好天氣》（這是他的首部配樂作品，曾獲金鐘獎最佳音效獎提名）及詹凱迪的《休學》中聽見他的無限創造性。

思索短片是否具有發展成為劇情長片的可能性，則是觀看交替影展另一個極大樂趣。許多新導演選擇以家庭關係為主題，踏出影像創作的第一步，因為它們安全、容易掌控、對於普世情感的表達也較容易打動各個評審與觀眾。這般在出走（離家）抑或回歸（返家）之間擺盪的家庭╱鄉愁電影，是台灣自新電影以降的美好傳統，本屆交替影展包括《阿公的時光機》、《yaya'》、《休學》、《老徐的完結篇》、《我的拼湊家庭》、《曬棉被的好天氣》、《生日願望》和《Happy Ending》都與此主題或多或少相關（佔了五分之一以上），其中《阿公的時光機》與《yaya’》最讓我感到意猶未盡，前者尤其有機會延伸成為一部劇情長片。

《阿公的時光機》導演吳昱錡在就讀世新廣播電視電影研究所期間，拍攝的《新年快樂》就已展現他鬱積沉緩的強烈個人風格，該片改編自高雄紅毛港居民的現實生活經驗，以手提攝影及近似紀錄片的敘事美學，描述一對祖孫在政府以斷水斷電手段政策強制性驅離之下的矛盾與掙扎（支線則是關於另一對父子所面臨貧病交迫的困境），全片宛如另一個版本的《不能沒有你》，質樸而懇切地傳達出台灣當前劇情創作領域少見的社會關懷及人道視野，相當令人動容。值得注意的是，吳昱錡雖找來專業演員田明與陳慕義助陣，但戲份最重的阿正與阿旺兩角卻交由素人演員擔任，彼此間表演統合得相當一致，絲毫未見尷尬。

《阿公的時光機》故事背景設定在台北近郊漁村，核心主題與《新年快樂》相去不遠，故事描述一名懷著已故未婚夫孩子的女子返家療傷，夾處於她那終日操勞家務的母親，和看似瀕臨瘋狂的爺爺之間，一家三口因為父親的意外死亡而齟齬不斷。延續《新年快樂》裡「缺席的父親」所代表揮之不去的巨大陰影，以及「水」的多重意義與象徵，吳昱錡這回對於死亡與告別的態度及表現方式，有別於前作隱約向蔡明亮電影致敬的作法，在敘事與風格上較為明亮開闊，加上去年十月底過世的老牌演員康丁貫穿全片的精彩演出，為這部新作增添不少靈光奇趣。

康丁飾演的爺爺在開場身穿關公服飾，若有所思的眼神望向遠方，卻是不發一語。故事中後段才揭曉謎底，老人家整日手拿著電蚊拍，不准人家亂動他口中的「時光機」，一台破舊的電冰箱，原來是想要搭乘那台時光機去見他死去的兒子。故事最後以一場不可思議的冒險掀起高潮，一身關公打扮的爺爺從老人院中脫逃，三人最終在當年父親出事的101大樓前的廣場會合，母親與女兒目送爺爺搭上時光機離去。猶如張作驥電影中慣見的「魔幻寫實」風格，所有說不出的憤懣、心傷與苦痛，在冰箱被打開的那一剎那，終於得以化解。《阿公的時光機》是一部充滿療癒力的草根電影，吳昱錡在場面調度等技巧上更見純熟度，而他對於細節的觀照以及部份故事的適時留白，讓影片在充滿電影感之餘，更具有延展成劇情長片的巨大空間。

康丁神采逼人的詮釋，令我想起金馬獎最佳女配角邱秀敏在世的最後演出，也獻給了一部短片──去年入圍金穗獎的學生作品《覺悟的腳步》。台灣優秀的資深演員何其多，然而受限於不夠多元的本土影視環境，他們往往只能在偶像劇或長壽劇中飾演過度臉譜化的刻板長者角色，好運一點的，或許有機會從大愛台、客語台得到比較有發揮的角色，然而想像馬如龍那般憑藉《海角七号》重獲矚目，或是如去年底過世的茂伯那般，因片爆紅踏入演藝圈，真的只能跪求上天恩賜了。也因此，久違的資深演員劉引商在2009年以短片《片刻暖和》中演出固執老太太一角，與《一席之地》的陸弈靜、《心魔》的惠英紅、《梅蘭芳》的章子怡，共同角逐金馬獎最佳女配角（該屆另有蔡振南以《老徐的完結篇》入圍男配角；過去十年來，以短片演出獲得金馬獎提名的還有《石碇的夏天》李秀和《秋天的藍調》王琄），委實格外難得，無疑是在提醒台灣觀眾，原來還有這麼好的台灣演員，可以在這樣一個充滿人道關懷的可貴題材中，詮釋如此令人動容的台灣故事。

《片刻暖和》曾經獲得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獎的肯定，導演溫知儀曾以同樣講述外籍移工故事的《娘惹滋味》在金鐘獎及金穗獎大放異彩，但嚴格說來，《娘惹滋味》為顧及電視觀眾觀賞習慣，在形式與風格上過份隨俗遷就，不似本片在電影語言上匠心獨運（攝影師錢翔居功厥偉），無論影片的開收場特寫鏡頭，以及母題（釋迦、塑膠球）的運用，還是老婦與印傭間彷彿母女般欲走還留，從慍懟逐漸和解的心境刻劃，早已超越一般劇情長片層次。雖說溫知儀後續電視電影作品《阿踩的明星夢》荒腔走板令人失望，雖說溫知儀現階段多以紀錄片為主，但就憑《片刻暖和》令人難以忘懷的驚人水平，還是忍不住期待她伺機重返自己最熟悉、最關注的外籍移工領域，他日完成一部貨真價實的劇情長片（台灣這十年類似題材也就只有《歧路天堂》跟《台北星期天》）。

至於這半年之間已接連在《燃燒吧！歐吉桑》、《熊熊愛上你》、《昨日的記憶》三部台片中現身的金鐘影帝丁強，其實也是台灣短片最愛合作的資深演員之一。在《時代照相館》裡，他不僅是整部電影的靈魂人物，也在《語獸》、《你是否聽見花開》兩部超現實背景的短片中，有不同以往的演出。《你》片導演連奕琦去年才剛以首部劇情長片《命運化妝師》一鳴驚人，他對於生死交界的獨到觀察，事實上，在他兩度與丁強合作的電視電影《夏天到了，出去玩吧》及這部《你是否聽見花開》中早已有跡可循。《夏》片是銀髮族公路類型片，《你》片則是以死神及亡靈法庭為題材的奇幻類型片，前者無厘頭惡搞懷舊與綜藝元素、後者天馬行空將靈界佈置成宛若劇場兼戲院的合體（故事有向溫德斯的《慾望之翼》致敬的意圖），連奕琦甚至精心打造出把人腦記憶如放映膠捲般投影出來的視覺奇觀，兩部片在各個技術環節的確各有不足、但仍有令人驚豔之處，即便敘事難掩瑕疵，連奕琦對於類型電影的持續探索與大膽翻新，卻是台灣電影朝向多元化最有力的強勁證明。

在本屆交替影展中，還有另兩部短片也具備發展成劇情長片的潛力，因為篇幅關係，只在文末一提。陳鈺杰勇奪去年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獎的《小偷》，技術執行和演員表現成熟到位；柯貞年的金馬獎入圍作品《無名馬》以霸凌為題，風格化的視覺構圖與後半段超現實的隱喻場景，充滿各種解讀空間，男主角張書豪的全力投入，證明他是年輕一輩最不受外型限制的潛力演員，都是台灣電影當前較為欠缺的題材。

（作者鄭秉泓先生係知名影評人，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評論文章不代表本館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