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簡的繁複
 

◎耿一偉

  或許你不相信,菲利普‧格拉斯不愛看電影。既然如此,那《時時刻刻》、《楚門的世界》與《達賴的一生》等電影配樂怎麼來的?

  「我想找你替我寫電影配樂。」導演雷吉歐如此說,當時大概是一九七八或七九,他尚未成名。「你找錯了人,我不做電影配音。」格拉斯攤攤手。但雷吉歐毫不鬆手,片子還沒拍好,但他放了一個沙漠的片段(後來這段成為片頭),配上兩段不同的音樂,一段類似日本電子樂,另一段是格拉斯的音樂,格拉斯只好承認影片搭上他的音樂效果比較好。「這根本是霸王硬上弓。」他後來這樣說。

  雷吉歐真的是壓對寶,若你看過Koyaanisqatsi(前文譯為《機械生活》),你就會明白,這根本是極簡派音樂(Minimalist music)的電影版。片中沒有任何對白,只有大量綿延影像的重複片段,例如摩天樓拍下來的紐約交通,密密麻麻的車子看起來像是螞蟻一般,或是貧民區的遠景,家家戶戶窗外晾著五花十色的衣物……Koyaanisqatsi來自印地安Hopi族語,意思是「失衡的人生」。時至今日,你還是可以在歐洲的藝術電影院裡看到這部電影。

  他們在威尼斯的工作室旁架了一個錄音間,每個月格拉斯都來這裡工作幾天。他做出音樂之後,立刻就交給隔壁的剪接師,然後他們一面聽著音樂,一面剪片,就這樣陸續工作了一年,才終於大功告成。之後他們又合作Powaqqatsi(前文譯為《迷惑世界》),片名一樣取自Hopi語,意為「轉型的生活」。格拉斯甚至跑到拍片現場,將事先做好的音樂放給在礦區的工人聽,那些人一面聽著音樂一面跳著舞,最後就成了影片的結尾。作曲家對此很驕傲,「我們的拍片製造了一種形式化的動態環境。作曲家與素材進入一種動態關係,導演因此有機會創造了一種有機的影像或圖像經驗。」

  一切都得回到之前的經驗,早在為電影作配樂之前,格拉斯就因歌劇《沙灘上的愛因斯坦》而留名青史,該劇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年初才剛在國家戲劇院演講過。格拉斯出身學院派,畢業於茱莉亞音樂學院,六○年代早期曾到巴黎學作曲,因緣巧合替印度西塔琴大師Ravi Shankar記譜,發現印度音樂是每個音符皆處平等地位,激發他對東方音樂的興趣,之後又到印度去旅行。等他回到紐約時,他在茱莉亞的同學史提夫.雷赫已自組樂團。雷赫深受峇里島甘美朗音樂的影響,他對非洲音樂也頗有研究。其實不止這兩人,其他幾位被歸為極限派的作曲家,皆脫離不了對非西方體系偏好,拉.蒙特.楊和泰瑞.賴利都學過印度音樂拉格(raga)……對他們影響極大的John Cage則偏好易經。

  格拉斯跟達賴也熟,他們早在一九七二年就認識,格拉斯甚至和李察.吉爾等人在一九八七年共創「西藏之家」(Tibet House)。所以當馬丁.史柯西斯找他替《達賴的一生》做配樂時,說實在的,導演對作曲家的依賴甚於一切。史柯西斯甚至得等到配樂做好後,才能開拍,因為導演與演員都是先聽了音樂才進入拍片工作。有一次史柯西斯為了構思最後逃亡印度的情節,還得去催促正在渡假的大師趕快回來作音樂。

  一般電影製作都是先有影像才配上音樂,但格拉斯根本是把電影配樂當歌劇來寫。在歌劇裡,是先有音樂,才有後面其他的東西。你不能想像莫札特在看了舞台排演之後,才開始替每一句對白或場景譜曲。格拉斯的歌劇作品有《不合作主義》(Satyagraha,1980)、《阿克納頓》(Akhnaten,1983)、《航行》(Voyage,1992,編劇是華裔劇作家黃哲倫)等二十一部。雖然格拉斯對密宗很熟,但他一直堅持,不要將他作品視為宗教音樂或用佛教觀點詮釋。他是音樂家,創作者,只有這點是確定的。

  除了非西方背景,出現於美國的極簡派音樂,與當時美國社會裡大量消費的現象,有著時代精神的呼應,藝術上也有類似的反響,想想普普藝術家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康寶濃湯或是瑪莉蓮夢露。在六○年代,所有一切都是相關的,如同你可以在披頭四〈挪威森林〉裡聽到喬治哈里遜跟Ravi Shankar學彈的西塔琴一樣,搖滾樂、反戰、嬉皮、佛教、極簡音樂、前衛藝術……表面上看起來如此差異,其實彼此都有重複。格拉斯承認荒謬派劇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對他影響很大。他第二個劇場配樂作品,就是貝克特的劇作Play(1965)。早期劇場經驗對格拉斯也起關鍵作用,與他一同去印度的女友JoAnne Akalaitis,最後成了他太太。JoAnne是劇場導演,在劇場界地位不下先生。格拉斯不但經常替老婆服務,他們也都是紐約著名前衛劇團Mabou Mines的創始人(1970)。

  對於他在Mabou Mines的角色,格拉斯說:「我不只是個作曲家:我們是個劇團。我得參與製作的各個層面,我對表演藝術是非常熟悉的。」也因為劇場工作的經驗,當羅伯.威爾森邀他合作《沙灘上的愛因斯坦》,他一口就答應。我最早買的格拉斯作品,是《攝影師》(The Photographer, 1983),喜瑪拉亞唱片出版的錄音帶,到現在還能聽。當時該專輯是歸在流行音樂。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那是與美國新浪潮大師David Byrne合作的作品。格拉斯對西洋流行音樂影響頗大,還認為英國樂團Pink Flody的概念專輯Dark Side of the Moon(1973)是搖滾樂中極簡派的最佳代表。後來他替大衛.鮑伊的冷調搖滾專輯Low做交響曲Low Symphony(1992),也沒什麼好令人感到意外的。從西方古典到印度音樂,從印度音樂到極簡派,從極簡派到劇場配樂,從劇場配樂到歌劇,從歌劇到電影配樂,從電影配樂到流行音樂,格拉斯的多樣化創作歷程,也和他的音樂一樣,重複的綿延中帶著差異。極簡的背後,其實是繁複。 (聯合文學 /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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