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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代,認識胡金銓

文/塗翔文 (知名影評人,台北電影節策展人)

猶記得今年二月,我在柏林影展最後一天看了徐克的《3D龍門飛甲》,從一開場的軍旗飄揚,到最後的洞穴大戰,全片場面調度的元素,似乎都在戮力讓「3D」的視覺效果栩栩如生。時隔數月,因為「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展覽,又看到了久違的《龍門客棧》的相關文物與影像畫面。四十五年的差距,心中油然而生一種五味雜陳的感嘆。

當年,胡金銓導演在有限的資源條件和現實環境之下,對於「武俠片」這個電影類型所做出的原型開發與風格革新,其影響力至今依然歷歷在目。對比於如今因應科技進展所製造出的視覺奇觀,我們似乎更可以清楚地找到在這個時代繼續解讀、研究胡金銓作品的原由和道理所在。對我來說,胡金銓之於武俠片,就像是約翰福特(John Ford)之於「西部片」,又或者是史丹利杜寧(Stanley Donen)之於「歌舞片」般的經典作者地位。

建立原型的作者

會說是「久違」《龍門客棧》,最主要是自己的個人經驗使然。多年前,我的碩士論文以「中國武俠電影」做為題目,在論述這個「民族類型」的歷史發展與美學變化之同時,我選了《龍門客棧》和胡導演的電影美學做為其中一個案例。在分析研究的過程中,從當時重慶南路小攤買來的數捲胡導演作品VHS錄影帶,大概都被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多次,尤其是《龍門客棧》。像是那大俠蕭少鎡(石雋飾演)進入客棧被眾人挑釁試探的戲碼,或者後來在客棧外不停對峙的多場對決,都是令人難忘的經典戲碼;更不用說我自己最偏愛的《迎春閣之風波》、《大醉俠》與《喜怒哀樂之怒》等,光依這幾部以客棧戲為主軸的重要作品來看,無論就人物、場景、敘事、剪接、場面調度到武打設計,胡金銓就已幾乎建立了整個武俠電影類型裡最關鍵的美學原型。

以人物來看,像以石雋為代表的儒俠樣貌,從鄭佩佩(《大醉俠》)、上官靈鳳(《龍門客棧》)到徐楓(《俠女》)的俠女標誌,幾乎都一脈相承到現今的武俠片裡,依舊形象鮮明、有跡可循。徐克和李惠民在《新龍門客棧》裡建立張曼玉飾演的「金鑲玉」老闆娘一角,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脫胎自《迎春閣之風波》裡的李麗華。胡金銓喜歡將武俠片裡的正、邪角色壁壘分明地詮釋建立,在簡單的「對立」中,讓兩組團體的對決,更顯得清楚明白。所以,亦會有來自京劇的傳統,在他的武俠片裡出現,讓觀眾看到東廠奸宦的臉妝,被塗了個象徵反派的白色。

在武俠片裡,「客棧」被作為在所謂抽象的「江湖」裡、黑白兩道所競逐交手的實境場域,這個似是中國武俠電影史裡一條不明文的規定,也是來自胡金銓導演的肇始。在最早的《大醉俠》裡,鄭佩佩飾演的金燕子和岳華扮的大醉俠,都是在客棧裡瀟灑亮相,尤其是金燕子的一臉酷味與矯健身手,都是透過客棧裡的對決表現出來。到了《龍門客棧》、《迎春閣之風波》與《喜怒哀樂之怒》,「客棧」的空間感,更是被運用得淋漓盡致:室內室外的空間變化,桌椅之間、樓下樓下,櫃台裡外、小二進出,一角的賭博區,另一邊的神秘客……所有複雜的關係與場面調度,都由此應蘊而生,更足以象徵彷彿縮小版的所謂「江湖」,放射出複雜階級、三教九流的社會網絡。

胡金銓不愛讓角色說教,也不愛讓人物說著又臭又長的對白。他擅長直接了當地切入角色的正邪身份,喜歡多花一些力氣詮釋真正的「對決」。先從眼神的注視開始,到近身打鬥前的對峙、暗器使用的試探,然後才是真正的武器對打,而且通常都是短促的打鬥、對峙、再打鬥,並利用建構式的剪輯方法,以打破鏡頭連續性和底片格數的限制,讓一個幾乎違背人體工學的動作,在那種沒有特效和鋼絲的年代裡,變成了觀眾眼中的可能。如《俠女》裡的「竹林大戰」,就是最經典的例子。

這些從敘事、人物到美學上的創作原型,幾乎都是從胡金銓導演的手上所開始建立,一路影響至今。以2000年李安的《臥虎藏龍》為例,玉嬌龍再怎麼叛逆反骨,她也得有一段女扮男裝當俠女的過程,更不忘在客棧裡飛上飛下,打一場痛痛快快。至於片中余秀蓮與玉嬌龍大戰時在配樂上的鑼鼓點運用,更是擅長把傳統戲曲元素運用到武俠片裡的胡導演,最早的手筆之一。即使新一代的觀眾或影迷不認得「胡金銓」這三個字,他的印記卻也一直未曾在武俠電影中消逝。

全面全才的導演

當新時代的武打電影,都在追逐更華麗炫目的視覺快感之際,回頭去看胡導演的創作,更會覺得,像他這樣的全才型導演,現在幾乎已經找不到第二個。

在正式擔任導演之前,胡金銓做過電影廣告畫師,並擔任過幕前的演員工作,幕後的編劇、助理導演等職,電影資歷豐富而完整。開始做導演沒多久,《大醉俠》建立了影響至今的武俠片典範,《龍門客棧》更在1967年於港台同時掀起一波綿延多年的武俠片風潮。之後一路拍攝的作品裡,胡導演更是展現了他的多才多藝:從書法、繪畫、美術、服裝、戲曲到歷史典故,皆有專精涉獵,並反映在他對於電影創作的執著與堅持裡;甚至從這次的展覽裡,除了屬於電影創作的相關文物,我們還看得到胡導演手工繪圖的動畫草稿、幽默漫畫,中西兼修,儼然就是一位全面的藝術家。

除此之外,胡金銓對於武俠片內在的故事結構與敘事邏輯,也有他自成一家的獨特風格,甚至發揮在剪接技巧上的細膩與突破,克服了在七○年代當時達不到的動作奇觀,建立出屬於電影「蒙太奇」式的動作美學。比較起如今藉由電腦動畫就能做到的天馬行空,當年的土法煉鋼,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務」,胡導演為拍電影所做的努力、堅持、自我要求,即使有著光陰的距離,依舊可想而知。

今年是知名導演胡金銓80歲冥誕,透過國家電影資料館主辦的「胡說:八道─胡金銓 武藝新傳」,我不知道有多少新的年輕觀眾,會因此認識、或重新對於胡金銓的作品與作者風格產生好奇。但對我來說,這個跨越時空旅程的精彩展覽,像是一次嶄新的刺激,在我的電影人生裡,既喚起了一陣陣曾經雋永的記憶,又激起了一波波啟迪創意的漣漪。

所謂永恆,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編按:「胡說:八道-胡金銓 武藝新傳」展自七月三日開展以來,已有2萬3,000人次觀眾前往觀展。以往一向以年輕觀眾為主客層的台北當代藝術館,此次與國家電影資料館共同主辦此展,也將其觀眾客層擴大,據館方統計,除了其主客層的年輕觀眾外,各年齡層的觀眾也都走入當代館來看「胡說:八道-胡金銓 武藝新傳」,重新來認識他。本文作者應主辦單位之邀,將於8月19日(週日)下午1時,在台北當代藝術館擔任專家導覽,歡迎讀者前往參觀,並聆聽塗翔文先生的精闢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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