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手》的遐想

文/ 李幼鸚鵡鵪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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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封面

《推手》凸顯文化差異,《陌生人為伴》異中求同

加拿大導演辛西亞.史考特(Cynthia Scott)的電影《陌生人為伴》 (Strangers in Good Company)描述幾位白種老婦人和一位年輕黑人女司機在森林湖邊自助脫困的閱歷,特別是她們的相處剖白與彼此扶持。年老與遭社會遺忘,使得這些老婦人超越了種族膚色(與黑人女司機之間),也消弭了法語和英語之爭。李安的《推手》也由於朱師父與陳太太(王萊飾演)的年老,遭社會遺棄,加上華裔在美國既屬少數族群又語文迥異,而超越了海峽兩岸祖國的統、獨、左、中、右的標籤與立場。可是在種族與文化上,《陌生人為伴》要化解的,卻是《推手》正急於強調的。《陌生人為伴》是把大環境(整個社會與年輕一輩)放在一邊當模糊背景,這幾位老婦人背景歧「異」而在她們自己(這一小撮人所代表的弱勢族群)這些老人問尋求共「同」性;《推手》則直接碰觸東方老人與西方青年的差「異」。

給她們再婚再愛的機會,也給他們自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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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鸚鵡鵪鶉

《推手》裡的東西差異與華洋分野看起來雖然相當普遍,但也別有個案的色彩。譬如陳太太以往在台灣就兩度寡居,這未必是她那一代華裔女性(中、港、台三地都一樣)共通的現象,有很多女人寧願守寡也不肯再婚(王穎導演的《點心》裡那位母親就是這樣)。而且,陳太太的再婚並非到了美國方才開通的,因此,導演李安對這個角色似乎作了某種程度的釋放。正由於陳太太可以接受「寡婦再嫁」這種觀念,使得後來女兒跟曉生促合她與朱師父的結伴,她泣訴老人也有老人的自尊那場戲,顯得格外有力量。

佳句不著痕跡地傾洩

李安導演的《推手》有很多優秀的段落。片頭是朱師父(郎雄飾演)的手慢慢推伸出去,中國功夫、布鞋、牆上書法……,金髮的美國年輕女人(Deb Snyder 飾演)與電腦、電視……,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沒有一句對白,但憑影像,對比全然映現。特別是構圖上,或者美國媳婦作為中國公公的模糊背景,或者中國公公充作美國媳婦的背景點綴,彼此不搭調、無法等量齊觀、難以平等相處……的暗喻幽幽流露。翁媳間的互相默默觀察,以及同桌各吃各的(中式碗筷vs.西式刀叉),而且食物也迥異,則是本片巧妙地把剛才的南轅北轍悄悄拉回到試探兼容並蓄的可能性,而不忙著(或者說無意)推往水火不容的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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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鸚鵡鵪鶉

翁媳間的言語不通、習性互異而誤會叢生,尤其兩人爭相跟曉生(王野同飾演,中國佬的兒子/美國女的丈夫)講話(各自不同的語文!),公公總以為媳婦告狀,則是本片佳句的一例。同件事的兩種可能或不同詮釋,應是本片兩面鋒利的刀,同時批判了雙方(或兩種文化),譬如公公不喜歡美國電視動畫流於暴力,媳婦卻認為公公的功夫武打才更暴力。公公走失,曉生責怪妻子並砸毀家裡用具,隨後外出尋父。公公(被警察送回)返家,媳婦體貼相,公公清理地上碎片,媳婦也蹲下幫忙,言語不通原本是翁媳難以溝通的障礙,此情此景卻成導演不著一句對白而能表達愛與諒解的憑藉。曉生返家,一言不發地頭撞牆,翁媳同來拉住勸阻,這一致的行動更是神來之筆,蘊涵了耐人尋味的多種可能性!至於陳太太與朱師父不接受兒女安排的撮合,到末了,各自離開兒女,卻由於寂寞孤獨等多種理由而互相扶持、重聚一堂,則是本片極具反省的精彩收尾──對老人尊重,誘發老人不要放棄晚年婚姻與愛情的權利但強調老人的自主性!

華洋差異未必具普遍性的另外一例是片中公公發現媳婦只吃蔬菜(她怕發胖),而表示葷素均衡的必要性,這跟一般電影的看法剛好相反。一般電影通常認為西方人的肉食性較強,不像東方人受到佛教影響而飲食較清淡、性情也淡泊。過份渲染普遍性與代表性會流於樣板,因而王穎、王正方等人的電影被譏為特地拍給西方人看的,《推手》自然純樸,則無此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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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幼鸚鵡鵪鶉(李大師)與導演陳俊志

手的功用

片名《推手》,手的意象與功能在片中相當重要。朱師父打太極拳固然是把手推伸出去,陳太太領著一群人搞食譜教學未嘗不是用手捏包子,甚至連朱師父的美國媳婦(她是一位作家)寫作也要用手!朱師父的手,還隱喻了中國傳統的、俚俗的、湮沒的能耐,作為太極拳是自我健身的一種運動,推捏別人則另含醫理。

政治冷漠?或是無言抗議?

對於政治的全然冷漠或許既是本片優點又是欠缺。可是,真的是這樣嗎?似乎又未必盡然,既然華裔老人無論男女在美國都言語不便、難以適應、又無法苛求兒女常伴身邊(何況代溝嚴重),為什麼不各自返鄉呢?朱師父來自中國,陳太太是台灣的外省人,何不回中國或台灣呢?本片的曖昧與奧妙就在於猛談民族習性、文化牽扯,末了卻來個並不民族主義的結局,除了避免流於濫情說教外,不免要讓我們懷疑本片對政治的全然冷漠也許只是表象,從結局兩位老人留在美國而不返鄉則隱然對於海峽兩岸的政權(共產黨與國民黨)作了無言的控訴。的確,這不僅是片中偶然或明或晦提到的過去傷痛(共產黨的文化大革命惡夢,以及國民黨拖了四十年才允許人民到大陸探親而大多親人已不在,竟成了去祭墳),恐怕還藏有對政治現實的萬分失望呢!至於本片不傾銷民族主義濫情的例子,從那對翁媳彼此不滿但有時又互相尊重可以看出端倪。特別是公公判知媳婦病因但不代為診治,更不阻止媳婦到醫院由西醫療養……就可以心領神會。朱師父的功夫身手雖有陳太太慧眼賞識,無奈餐廳華裔老闆毫不珍惜反倒百般羞辱(讓觀眾看到資本家/雇主不分華洋,剝削勞工階級的猙獰嘴臉,以及某些華人在異域性情或品德異化的殘酷現實,瓦解了華僑完美神聖的假象),倒是有些美國徒弟誠懇認真地跟朱師父學「推手」。正像電影總是拍給知音看的,你不喜歡,別人卻奉為經典,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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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幼鸚鵡鵪鶉(李大師)與畫家幾米相見歡

獎的侷限

台灣的電影及電影獎許多年來似乎有一種讓我不大喜歡的傾向,那就是女主角(以及得獎人)通常年輕、貌美,男主角(以及得獎人)則未必。以往,把《海峽兩岸》的王萊當成女配角(而非女主角)提名並給獎是有眼無珠,故意犯錯;這次《推手》的王萊又是配角則是電影沒有給她很多戲份。我認為只要演技出色,縱然年輕英俊,無論這次《阿飛正傳》的張國榮,或者以往偶有佳作的周潤發、莫少聰與劉德華都可以得到最佳男演員獎。倒是電影與電影獎不給年老女演員機會,才要改進!其實,獎額有限、方式保守,按照規則玩遊戲往往並不高明。我記得有人讚賞雷奈(Alain Resnais)電影《穆里愛》(Muriel ou le temps d'un retour)的四位主要演員黛芬.賽麗格(Delphine Seyrig)、讓-巴提斯特.狄艾黑(Jean-BaptisteThierree)、妮達.克藍(Nita Klein)與讓-皮耶.蓋咸(Jean-PierreKerien)都萬分精彩,也有人認為柏格曼(Ingmar Bergman)電影《哭泣與耳語》(Viskningar och rop)的英格麗.杜林(Ingrid Thulin)、麗芙.烏曼(Liv Ullmann)、哈麗葉.安黛森(Harriet Andersson)與卡麗.希汪(Kari Sylwan)應該一同分享最佳女主角獎。的確,像楊德昌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林鴻銘、王宗正、王啟讚、譚志剛、楊天祥、陳宏宇、楊順清……那群青少年都表現不錯,你把男配角獎給任何一人都不錯卻都不妥。有時候有些演員的光燦在於共生關係,分開來就不是那麼迷人了;有時候他們在這一部裡個個不凡,換到另一部電影就黯然失色了。獎,正因為有它的限制,反而不是最重要的,演員的生命不在於獎,而在於電影放映的時刻。郎雄遭台灣影壇忽視與浪費了很多年,《推手》卻激發出他的潛力。

(本文經作者及出版社同意轉載自作者新書《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書林,2013).本館近期活動「青春不老:電影中的長者」專題,將於2月20日下午2時安排放映一場《推手》,歡迎讀者免費預約,活動參加辦法,請參閱活動網頁:http://epaper.ctfa2.org.tw/epaper130201/2013022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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