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EDM_100409 

文/陳儒修

一在《聲色盒子》裡,提到侯孝賢導演1989年在威尼斯影展領取華人第一座金獅獎時,曾形容台灣電影是「爛地裡開出最美麗的花朵」,這的確是非常貼切的說法。我們常說「台灣奇蹟」在哪裡?其實就在台灣電影工業裡。台灣電影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竟然曾經有過年產173部(1969年)影片的美好紀錄,以及1980年代初期影響至今(且不限於台灣,還遍及全世界)的台灣新電影運動(1982-1986),都只能以「奇蹟」稱之。

這些大時代的奇蹟造就許多電影人才,像是侯孝賢與楊德昌導演,他們的作品被觀看、被討論、被記錄,他們本人也常被觀看、被討論、被記錄。然而,還有幾位電影人一直隱身於幕後,他們可謂台灣電影奇蹟的推手,或者是中流砥柱。他們經手的影片無數,但卻保持沈默,像錄音師杜篤之,以及多項才能(剪接、導演、製片)的廖慶松。就電影攝製的權責分工而言,這兩位先生不過是特定部門的技術人員,配合導演並完成導演指派的工作。尊敬他們的人會叫一聲「杜哥」或「廖桑」,也唯有熟悉過去三十多年來台灣電影歷史進程的人,才會驚覺這兩位「師傅」的不可取代性,還有他們對台灣電影的重大貢獻。然而,他們的成就卻都在電影裡面,他們還能說什麼?

幸好有張靚蓓接續完成的《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廖慶松》(典藏,2009)與《聲色盒子──音效大師杜篤之的電影路》(大塊文化,2009)兩本鉅著,我們得以親炙他們是把什麼樣的心思放進每部經手處理的影片,讓有些影片起死回生,又讓更大多數的影片得以揚名國際影壇。這兩本書的寫作風格類似,都是採取編年史的傳記與回憶錄形式,加上作者多年來不時與兩位大師近身觀察與訪談,如此累積多年的文字,終於結集出書,為台灣電影史料增添兩段極為重要的檔案紀錄。

而閱讀這兩本書的整體感覺,有如回顧台灣電影的起起落落。兩個人踏進電影夢的地方,都在中影公司,時間是在1970年代初期,當時台灣電影非常景氣,中影公司又是電影工業龍頭,電影一部接著一部拍,自然提供許多焠鍊的機會。這段在中影公司奠基、養成的工作經歷,使得他們得以在各自的專業領域穩紮穩打,當中影公司沒落、台灣電影走下坡時,他們早已開拓一片天地,繼續為台灣電影提供服務,甚至在全世界打響自己的招牌。

在重視畫面勝過聲音的電影創作裡,要讓各種聲音(對白、音效、配樂)有它的主體性,例如建立聲音的層次、空間感、時代感等,要做到令觀眾信服、感動,非得下功夫不可。如果又要做到令同行佩服聲音展現的專業水平,更是不容易。這裡可看到杜篤之如何把他做的音效變成一則則傳奇。《聲色盒子》記載杜篤之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重新製作六個人物的聲音,他如何將事後配音做到有如現場同步收音,達到所謂的「事後同步」。最後效果之精湛,連日本的錄音師也只能猜出四個人物是重配的,卻聽不出其他兩個。(頁115-117)另外還有一個值得驕傲的笑話:外國觀眾問起「Tu Duu-Chih」(杜篤之的英文拼音)在中文是不是「錄音」的意思?因為他所看過的台灣與香港的好電影裡,錄音項目都出現這三個字。(頁424)

這個笑話應可抵過杜篤之至今拿過的各種獎項,包括金馬獎(七座)、國家文藝獎及坎城影展技術大獎等等。其中的國家文藝獎別具意義,代表國家正式肯定電影等同於文學、戲劇、音樂、美術等其他項目,也是一種藝術。其重要性比起1982年政府把電影從「特種營業」範疇移除、納入文化事業,更有過之(1982年正好是台灣新電影興起的同一年)。另一方面,如同當年評審團主席小野所說的,將國家文藝獎頒給幕後工作人員,而不是台面上人物,「也算是台灣的一個奇蹟。」(頁137)

張靚蓓稱廖慶松為「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絕對不是讚美之詞。實際上,當我們順著這本《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讀下去時,我們會有同樣的感受:廖桑真的在與他經手剪接的影片對話。他常碰到的情況是:必須幫導演把毫無結構秩序的一卷卷毛片或粗剪帶整理出頭緒,用他的說法就是:「找出影片靈魂當下的原貌!」此時,他的工作已不只是「剪-接」影片了。在1980年代初期,廖慶松被稱為台灣新電影的「褓母」,同樣也是實至名歸。那時候的剪接機老舊,他必須用手扶著拷貝,所以他是真的摸過每一吋底片,等到一段段底片經過剪接處理、拼湊之後,一部電影就誕生了。(頁36)

與杜篤之一樣,廖慶松也是在中影公司入行後才開始做中學,除了和片廠師傅學習基本技能外,又透過與外國技師合作的機會精進技術。在他們身上所展現的是上一代電影人學無止境的精神,因為有他們,台灣電影才能撐到今天。與杜篤之不同之處在於,廖桑曾經一度棄影從商去做貿易,不到一年,又被萬仁、陳坤厚導演找回來弄電影,可見電影人就是流著與其他人不同的血液!

侯孝賢說台灣電影是爛泥地裡的花朵,也可以解釋為:就是這塊爛泥地給了花朵養分。廖慶松有類似的比喻,他認為好的導演就是要從本土文化、從泥土裡面才能長得出來。所以早在《風櫃來的人》(1984)出現時,他就預言侯導會是承續台灣電影命脈的導演。(頁33)而侯孝賢與廖慶松長期的合作關係,兩人由「師徒」變成「共事的伙伴」,是台灣電影的另一則傳奇。

這本《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的後半部,廖慶松開始把剪接轉化為一門帶有詩學、哲學、佛學等韻味的藝術,他常常頓悟,某部影片要用杜甫的調性剪接,有的影片非李白不可,還有的影片節奏則與他打籃球的動感類似。例如他形容剪接《悲情城市》的經驗:「顧及的是氣韻的銜接,走的純粹是『詩化抒情的情感邏輯』,以情感起伏做為場次更換的橋樑,從而扣住觀眾情緒。」(頁75-76)如果不注意上下文脈絡,會以為在講一幅畫;而《海上花》則定調為「無悲無喜」,屬於佛教的觀點,又是不同風味。

廖慶松繼杜篤之之後獲頒國家文藝獎,然而張靚蓓先寫的卻是廖慶松。兩書相較之下,《聲色盒子》較多描述杜篤之的音效技法,就像他在南特影展所舉辦的「杜篤之回顧展」,當時是透過一次次播放《賽德克.巴萊》五分鐘片段的方式,向在場觀眾說明背後的原理,所以也可視之為一本技術書。而《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一書,則在探索廖慶松剪接影像背後的存在論與認識論,譬如他會暗示陳芯宜導演,《流浪神狗人》初剪版像是一個四十歲老導演拍的,而導演還很年輕,與影片有代溝,所以他請導演衡量,要不要剪得年輕些。這種由影像穿透到背後的人生哲理,已經是一種修養,更值得每個電影人對書參悟。

《停車》導演鍾孟宏為杜篤之和廖慶松下了一個很精彩的註解:他從他們身上,感覺到「有一種時代留下來的聲息!」(頁142)此乃台灣電影之幸,但願薪火傳久遠!(本文轉載自近日出刊的《電影欣賞》季刊142期,PP.73-74。)

(陳儒修,政治大學廣電系副教授。)

 
 
《飛行少年》: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tfa7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