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平浩至於侯麥晚期的【四季系列】,令人意外地,不再是「道德」或「諺語」此類社會性或人工性的命題,好似走出了拘謹封閉的中產階級三廳二室(客廳、飯廳、咖啡廳、育兒室與臥室?),突然以戶外自然地景作為人物主要空間,比如夏日海灘或深秋葡萄園──然而,這其實延續了此前二系列中的重要結構性元素:諸如《穆德家的一夜》或《午后之愛》,這種對於時間和空間的電影式構連 (articulation),特定時空之中所發生、所影響、所形塑的男女關係、以及從這樣的關係之中進而開展出來的抽象情感時空(尤其是戀人絮語、愛情問答、語言所組構的記憶與想像)……


正因為侯麥在早先二系列中已然嫺熟洗鍊於「時空構連」與「男女情感」二者之間的「對話式配置」,才能夠進而以【四季】為名(不單以「季節」指涉了時間,也因「走出戶外」而涉及了空間),繼續述說【故事】。

花園與壁紙:《春天的故事》(1990)


侯麥的【四季】系列始於 1990 《春天的故事》。一位女哲學老師喬的公寓被來巴黎應考的表妹借住一週,而她又無法在男友遠門出差時容忍他凌亂的居處。正愁無處可去時,在無聊派對上偶然認識了少女娜塔莎,二人一見如故,她邀喬來家裡小住。母親遠走他方的娜塔莎,出於妒心而猜忌父親的情婦伊芙,轉而刻意撮合好友喬與父親,而他似乎真的也對喬開始產生戀慕……作為【四季】的首部作,《春天的故事》除了兩場巴黎郊區大宅的春日花園外,主要場景仍侷限於居家室內。不但如此,故事推進或轉折的環節或關鍵,往往也發生在開門、關門、叩門、以及按門鈴等人物動作上,而這又連繫了關於「家」的一系列空間隱喻:喬被表妹借住甚至霸佔的自己的窩;如果不是男友在場就無法忍受其凌亂的喬,對戀人同居甚至日後共組家庭抱持隱性的質疑;居無定所頻繁出差、在這一個或下一個情婦家住的父親;女兒娜塔莎依戀那座即將出售的家傳度假屋、視父親的情婦為闖入者……似乎,這些家不成家的空間,就像片中年長男人和年輕女子的戀情一樣,帶有表面舒適但暗底隱憂的氣氛──就像片中時常出現於背景的花紋壁紙,因花紋圖案之重複而予人穩定,但又隱隱約約帶有花紋線條的不安旋繞。於是,那座花園裡綻放的春日花叢,雖然呼應了片名「春天的故事」,但又與家居室內的壁紙花朵形成了一種諷刺性的對照。因此,雖然此片仍有侯麥一貫的男女對話,或哲學或愛情,有時展露對於哲學的愛,有時則討論愛情的哲學,但是那些乍看之下作為背景或載具的空間或居所,無論花園或壁紙花紋,卻似乎反客為主地、無聲無息地綻放、暗暗刻畫了前景中男女人物之情感輪廓……

在教堂裡,我奇蹟般地看見了思考:《冬天的故事》(1992)


緊接在《春天的故事》之後,侯麥拍攝了構思縝密的《冬天的故事》,私以為或許能夠名列在【四季】系列的首位。五年前,菲莉絲在海灘邂逅了夏何洛,分別前她卻粗心給錯了地址。五年後,菲莉絲猶豫在小學究路易和美髮師馬桑二個好男人之間,反反覆覆、難以下決心進行選擇。五歲的女兒艾莉絲,以及她仍深愛、如夢土一般的夏何洛,成了她心底的支柱,也是她難以抉擇的主因。最後,她居然在巴黎公車上與夏河洛重逢了……侯麥在這部作品中,試圖走出中產階級生活圈子,讓主要人物的階級身份趨於多元,甚至女主角菲莉絲乃是一位與知識份子有所隔閡的美髮師。此片中,菲莉絲是徘徊在三個男人之間的女人,恰好與日後《夏天的故事》(1996) 中周旋在三個女人中的男人,形成了對應。不同之處在於,優柔寡斷的男人,在夏日海灘上繞了一圈,最終回到了原點;女人則牽著女兒的手,在一連串無常反覆、倏忽變心或改變心意之後,在結尾處反過來證明了:她的任性不定,其實是堅守那幽微的信念──而它就像片中莎劇《冬天的故事》裡讓雕像化人、或者起死回生的魔法,最後召喚回她的夢土、女兒的父親。菲莉絲不信教,卻在天主教堂中感受到聖靈充滿;她也並非身處文藝圈,卻在劇院中感受到啟蒙靈光。於是,她說:「我並不是在思考,而是看見了思考。一切都清晰明白了。」這段話,似乎也成為侯麥全部作品的隱喻:侯麥以影像賦詩、以電影進行思考、「讓觀眾看見了思考」。侯麥電影中總有一神秘曖昧的事物,無論是《穆德家一夜》的結尾、《午後之戀》裡妻子的心事、《春天的故事》中那串遺失的項鍊、或是《冬天的故事》裡菲莉絲在記憶中錯排了事件次序──這一度令人對片首的海灘邂逅片段起疑,不禁猜測整個故事的起源,難道只是她的記憶錯植?然而,《冬天的故事》那看似突兀與刻意的結局轉折,不但呼應了貫串整部電影的片首(因此整體敘事結構事實上十分工整潔制),其實也遙遙呼應了著名的《綠光》結尾經典鏡頭:那神秘的光芒,只向那一個深信不疑、始終期盼的人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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