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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的童年:尚雷諾、奧森威爾斯和賈克大地
【6個電影大師陪你跨年】專題活動


陳平浩

沒有規則可言的成人遊戲
尚雷諾(Jean Renoir) 的《遊戲規則》(The Rules of the Game, 1939)

尚雷諾在此片中,以近乎殘忍的嘲諷,赤裸裸揭露剝光了上流階級中華麗又空洞、行禮如儀實則荒謬怪誕的交際生活以及性愛關係。

全片圍繞一座豪宅所舉辦之三日貴族派對。登場人物眾多,彼此(性愛)關係複雜交錯,令人眼花撩亂。衣香鬢影上流男女彼此眉來眼去、而底層下人與女僕之間也打情罵俏。豪宅中的走廊、衣帽間、廚房、溫室花房、窗櫺帘幕背後、餐桌底下,都是他們調情逐戲的空間。尚雷諾以芭蕾舞或流水一般的攝影機運動,於此多重空間與曲折甬道中穿梭旋轉、滲透了每一對男女私底下不可告人的秘密。

唯一室外場景只有貴族領地的「獵場」。一行人持獵槍牽獵犬,以射殺野兔雁鳥取樂。獵場似乎是全片視覺上最明亮、寬敞、平坦、難以藏私納垢的空間;然而,這一幕卻最殘忍寫實、也最具高度象徵性。一連串不忍卒睹的特寫鏡頭,呈現了野兔或雁鳥中槍之後墜落或倒地──可見,無論作為貴族消遣、或是作為電影取材,動物他者始終因人類娛樂所需而大量死亡(蘇珊宋妲也把鏡頭視為獵槍)。同時,戶外獵場進行的貴族狩獵傳統活動稱作「game」,其實呼應了室內男女彼此獵捕、互為獵人與獵物的「性愛遊戲」;狩獵、埋設陷井、暗處射擊、非法(不倫)盜獵,都成了上流社會人際關係的隱喻。此外,豪宅主人嗜愛收藏各式「機械人偶自鳴鐘」,男人把玩鳴叫之現代小機具一如把玩女人;同時,自鳴鐘內部構造之齒輪鏈條牽引人偶,似乎也暗示整個上流社會無論男女皆行尸走肉、被各式慾望(金錢、權力、性愛)所操控驅動。

全片沒有一個兒童角色,似乎成人刻意擺脫麻煩孩子才好開祕密趴體。然而,尚雷諾的攝影機運動本身,就像一個徹夜四處好奇逡巡的孩童,成為大人或調情或密謀的隱形見證人;因此,這個孩子比晚宴中任何成人更清楚每一件秘密。此夜之後,孩子(觀眾)看盡成人世界所有的不堪現實,也將一夕成人。

遊樂場裡上了一堂課
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上海小姐》(The Lady from Shanghai, 1947)

奧森威爾斯以《大國民》一鳴驚人後,又接連推出好幾部經典,鞏固了他青年才俊、好萊塢電影天才型金童的形象。不過,奧森威爾斯合導、演出《上海小姐》這部黑色電影,似乎帶有一種自嘲意味,在片中嘲諷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老虎變老鼠─然而,驕傲的奧森威爾斯似乎也同時藉由「自嘲」修辭,弔詭地反面地洋洋「自雄」了一番。

浪子水手麥可(Orson Welles飾演)在紐約中央公園英雄救美、意外邂逅了神祕美艷的班尼特太太(Rita Hayworth飾演)。次日,班尼特先生竟受託於妻子、親自上門聘僱麥可至他私家遊船上工作。沿美洲運河、從東岸紐約到西岸舊金山的這一趟航行之中,麥可捲入了船上狡獪律師、貪婪資本家、致命美女的病態黑暗世界之中,無以自拔。於西岸登陸後,為了與班尼特太太私奔的盤纏,麥可接受了一起謀殺委託案─居然有人出一筆巨額聘僱麥可殺了雇主自己…。

遠洋航行,一直都是小男孩童心嚮往的旅程:沿途的旖旎景色、奇風異俗、古怪人事物,豈不也是吸引、激發、展示了童年想像的「辛巴達七航妖島」?水手原本正是遠洋航行的英雄代表人物,但麥可卻彷彿上了賊船,突然不諳水性,周旋在交易、密謀、威脅利誘、危險美色的鉤心鬥角之間,令他想起了他曾經目睹過一場惡水鯊魚彼此嗜血吞吃的恐怖景象。水手不再是領袖英雄,降格成為誤入成人現實世界的無知小男孩,被一群世故的大人們推搡、玩弄、利用;在這趟旅程中,如他在片中所言,「上了珍貴的一課」、「更加認識了這個世界」(原來,水手生涯的五湖四海,到頭來只是小兒科,其驚險離奇之處,居然遠不及陸地上中產階級的密室謀殺那般凶險邪惡)。結尾處,當兇手們彼此槍殺死去,倖存的他憂鬱離去離去,明白他將懷抱此一成長創傷終老一生。

此片著名的黑色電影風格,除了在敘事上以憂鬱口白、謀殺裝置、法庭攻防、偵察過程、入罪脫罪…等元素與情節精準呈現,在視覺影像上也十分精采:片子後半航行結束、上岸以後的舊金山大城市場景,乃是標準的萬惡城市(Sin City)。特別的是,當現代大城市、航線海洋、法庭都成了腐敗資本家的領地、被引向墮落末日之後,僅存的異質空間,似乎只剩下片尾出現的舊金山唐人街。縱然充滿了高度東方主義風格,但唐人街一幕的「戲中戲」 (傳統北京茶館式的京戲演出),似乎反而能夠折射出原本重層覆蓋在黑暗帘幕之下的真相,令幕後兇手得以現形。也難怪最後一幕、影史經典場景的「鏡廳」,亦是在唐人街的一處遊樂場Fun House之中:扭曲變形有如卡里加利博士小屋、充滿恐怖道具機關、哈哈鏡與多面鏡的廳室─最終,雙腿殘廢而醜陋的資本家律師,與美艷如雕像的神秘美人,只是病態世界的正反鏡像而已,二者為一。這個孩童們所喜愛的遊樂場Fun House,最終讓成人世界的真相畢露;孩子們在遊樂場中上了一課,但也成為哈哈鏡裡的扭曲鏡像之ㄧ。

舅舅陪伴我的ㄧ段遊戲時間
賈克大地(Jacques Tati) 的《我的舅舅》(Mon oncle, 1958)

賈克大地的胡洛先生(Mr. Hulot),理應與卓別林的流浪漢以及基頓的撲克臉一同在影史上並列。高齡的賈克大地在他為數不多、卻量少質精的作品中,皆以古趣、稚拙、和藹可親、法國外省鄉下人的胡洛先生形象,進城旅行、碰撞揭示現代生活(Modern Life)的底蘊。

胡洛先生往返二個主要場景之間的動線與小旅程,貫串了此片敘事:一邊是外甥小男孩所居、郊區現代主義透天厝以及他父親的塑膠管工廠;另一邊則是胡洛先生所窩居的老城鎮、露天市集、以及舊公寓。片名「我的舅舅」,已透露小男孩每日盼望胡洛先生來訪,帶他逃離無聊乏味父母住所,前往老舊小城區遊歷、與滿街的頑童(和小狗)打滾玩耍。

這種二元對立式的空間場景,首先可說是以「歐陸小城人情味生活」批判「美式郊區非人化生活」。美國在五零年代的急速郊區化、以及此美式郊區文化的大舉入侵,似乎讓法國的賈克大地不安:窗明几淨纖塵不染有如殺菌室,幾何造型化、IKEA極簡風格的傢俱和裝潢 (這些傢俱其實更像中產階級擺架子、充體面、作戲時的展示道具),矯飾的花園噴泉和人工草皮,男人開車上班主婦在家吸塵洗衣烹飪等機械化日常公式…,這些都是胡洛先生格格不入而頻鬧笑料的美式郊區現代化生活。

相反的,胡洛先生所居住的舊城區,黃髮垂髫、雞犬相聞,稍嫌髒亂但仍是舒適的自家狗窩;夜不閉戶門窗洞開,彼此熟稔的親切鄰人們穿屋走巷串門子,不然悠哉於人行道露天小咖啡座對飲閒聊或者冤家打鬧…。似乎,賈克大地這部1958年的片,不但是 (在空間上)以「老巴黎」一反「新興美式郊區」,也是 (在時間上) 以屬於「過去」、充滿懷舊鄉愁、即將拆除消逝之老社區傳統社群,來力抗恐怕會隨著美國化而席捲世界的「未來」城市。此一類似日後《愛蜜莉異想世界》的想像與再現,讓老城區反而變成一種敷染記憶鄉愁、與歡樂童年相繫、童話式的小孩空間。

話說回來,片中小男孩的摩登家屋,難道不也是賈克大地的童心想像嗎?正如羅蘭巴特談樂高積木,賈克大地似乎也透過塑膠積木的掌心觸感、幾何構形、堆疊又推翻,摸索重購現代世界如何形成與運作:從片頭到片尾,片中城鎮始終都處於「施工中」─這正是馬歇爾伯曼(Marshall Berman)所言,現代性在「破壞」與「創造」二者反覆辯證過程之具體展現。同時,賈克大地不也洩露了他那小男孩式對於機括、活門、油壓泵、按鈕、管線閘門…等現代機器小零件,反覆按撳、愛不釋手的樂趣?不只溫馨老城區,電氣摩登世界也是賈克大地的童年想像,而電影本身,其實就是如此童心想像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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