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舞影慶百年: 且聽影展代言人蔡明亮談老歌

老歌的魅力,蔡明亮最懂。邀請蔡明亮擔任「歌聲舞影慶百年」代言人,是最最合適不過了。他談老歌,如數家珍;聽他說「周璇、葛蘭、林黛、白光」,道「葉楓、李湄、顧媚、李香蘭、姚莉」,聊「姚敏、服部良一…」,真是享受。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觀念及眼光,東西『不在新、舊,在於好、壞』。

老歌已經成了蔡明亮的生活及創作元素:「我覺得這些老歌跟世界接軌是有可能的,像《洞》上演的那段時間,法國人特別愛葛蘭,葛蘭的〈我要飛上青天〉,在比利時被時尚界用來當作走秀的配樂;有法國朋友告訴我,在法國有個電台節目主持人,老法,一年裡、每一天都播葛蘭的歌,以前不知道,沒聽過,因為《洞》的關係,聽到葛蘭的歌,愛死葛蘭了。」

那是一個迷人的世界,因此在《洞》之後,蔡明亮一發不可收拾的在他的創作裡,大量使用老歌;當然,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因此,老歌隨著他的電影,開始跟世界接軌,在世界各地開始發光,誠如蔡導所言:「這些老歌『重新再一次的被使用』,是我很想做的一件事。」國家電影資料館自九月十六日至二十五日,將在台北真善美劇院舉辦「歌聲舞影慶百年」影展,分別從香港、大陸及台灣,挑選出四十部精彩的華語歌舞片,希望大家能從些影片中,也走入這個迷人的世界。
(張靚蓓)

蔡明亮導演專訪
時間:8/15/2011
地點:汯霖電影辦公室
訪問:張靚蓓、薛惠玲(攝影)、黃庭輔(錄影)

問:你怎麼會對老電影、老歌那麼有興趣?
蔡明亮:因為我是老人吧(哈哈哈)!

問:真的很有感情,跟小時候有關嗎?
蔡明亮: 一個時代的音樂吧!老歌的出處就是radio跟電影,我們那時候的娛樂就是收音機跟戲院,大街小巷都聽得到。

我是在東南亞出生的,我覺得整個華僑其實是充滿鄉愁的。那些移民,有些是小時候才移民到東南亞去的,我爸爸就是小時候移民到馬來西亞去的,包括各地的中國人,潮州、福建、廣東、海南等,都是沿海一帶。

馬來西亞就發展出一個個的聚落,都是用語言來區別的。我覺得當地的電台,或香港、台灣的電影,都是一種鄉愁的慰藉。當時大街小巷都聽收音機,電台裡有很多不同語言的節目,當然華語歌是最大宗的,因為華語大家都聽得懂,我覺得那時候歌曲的流行性和現在的不一樣,屬性不同,是一個鄉愁的情緒。

記得我小時候,周璇已經不在了,可是周璇的歌還一直在播。

周璇是五七年走的,我是五七年生的(好巧啊!)哎,我會不會是周璇投胎的?不行,不會唱歌(哈哈哈)。

所以我整個童年的背景、成長的背景,都是這些radio裡的聲音。一有電影,新的歌就來了,當時的流行歌曲是跟著唱片、電影來的。

問:你印象中最深刻的電影是?
蔡明亮:很多,很多。鍾情也是,因為她的電影大賣嘛!像《採西瓜的姑娘》(註:是在台灣出外景)、《桃花江》,我們那邊也有歌手翻唱,〈桃花江〉很紅,因為有點特別的情調吧!

因為看歌舞片就有一種特別的情緒,開心啦,跟看別的電影不太一樣。看歌舞片,就準備要去開心一下,準備要去聽歌的!可能別的電影也有歌,但是我們華語歌舞片比較不同,重點不在「舞」,重點在「唱」,因為大家喜歡「聽」。

當時可以使用的媒體就是radio,所以它後續的利用就是用歌來延續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李湄的〈賣餛飩〉,當時我很小,大概才四、五歲吧,看《桃李爭春》,葉楓跟她演的,兩個女人在鬥氣、爭風吃醋。我覺得李湄的〈賣餛飩〉非常經典,電影我後來不太記得了,就記得〈賣餛飩〉這首歌和那個場面。

你看,〈賣餛飩〉很具有代表性,因為以前的人沒什麼錢,不像現在人大吃大喝,以前人經常餓肚子,所以很多歌都跟「食物」有關,譬如〈賣餛飩〉、什麼都賣,賣西瓜、橄欖…,還有〈賣湯圓〉,吃了會飽的。

就跟市井小民的生活非常有關,很生活的,和現在的歌不同,現在的歌非常不生活,以前的歌是非常生活性的,所以印象就很深。

我最近做一個舞台劇,〈賣餛飩〉這首歌也進來了,小康表演,他沒辦法唱,就表演一齣舞,一個桿麵的舞,他演我爸,因為我家是賣麵的,這首歌就變成background。我每次創作,這些老歌都會蹦出來,它其實變成了我的記憶。

問:就用〈賣餛飩〉?還有其他嗎?
蔡明亮:我不會只用一首,用了很多。李湄、周璇、白光,都有。周璇是我老爸的最愛,很奇怪,他一聽到周璇,就不做事了,就停下來(進到另一個世界?),趁機休息。

我覺得以前人是會仔細聽歌的,像我們想聽廣播劇,就會圍在收音機前;我爸一聽到周璇,就會「靠近」收音機,我觀察到這一塊,他也說過,他最喜歡周璇。我們小孩子,我啦,我不那麼愛周璇,覺得很嗲、很細,我比較喜歡豪放的,像白光那種,或後來比較活潑的。但是長大以後,就覺得周璇特別有韻味,可能年代更遙遠了,三、四○年代上海的那種韻味。

問:我們這次放映的《血染海棠紅》裡有白光唱〈東山一把青〉!
蔡明亮:白光的歌很多,我自己本身最喜歡的是她的一首歌〈牆〉。她有一種特別的情調,是小調,輕鬆的小調、可是蠻哀怨的,人在「牆」裡面的那種:「鴛鴦共羅帳…」,歌詞的意境非常好。我覺得這些老歌對我來說,就是一種養分,滋養,不知為什麼,源源不絕;每到一個年齡,就有一個年齡的使用。我甚至要把這首歌放到我將來策展的一位老畫家的展覽題目裡。

不知為什麼,這些東西就一直流出來;這跟我童年、青少年時期大量聽這些老歌有關吧,我後來就沒有斷過,大量的去聽,自己去整理。

問:你到台灣唸書之後,還一直聽?
蔡明亮:有啊!我們到了台灣就自己聽了,或者跟少數的朋友分享。 我覺得台灣對這些老歌的汰換非常快速,或者換成典藏了。

我們所謂的「聽老歌」,是聽原版的,我不會聽蔡琴或費玉青的,他們都唱的很好,但偶而聽聽。

我聽原版的,你聽真正的老歌,不容易膩,因為它有太多元素在裡面。那天我還聽了一捲訪問姚莉的老帶子,姚莉六○年代末就退休了,那時候她還很紅,人家問她為什麼這麼早退?她說,她完全不能習慣當時正在改變的錄音方式,因為以前是在錄音間裡面、大樂隊、life的,一起伴奏、演唱,情感充沛、真實、真摯。以後整個唱片圈變成現在這樣的錄製方式,一個人孤獨的在錄音間裡、聽著伴奏帶唱,她沒辦法這樣,所以她就退了。

所以我覺得原版老歌裡有很多這樣的元素,使得以前留下來的老歌,它的品質不見得特別好,因為受到當時很多科技上的限制,可是它的氣氛完全不一樣。

問:你拍《洞》的時候,才開始在電影裡用老歌,能不能談談這一段?
蔡明亮:以前剛開始拍電影,就力求表現嘛!比較思考的是,電影是什麼?我怎麼控制它?怎麼創作它?或者怎麼利用它? 當然那個年代我們也看了很多不同的電影,知道電影的力量藏在什麼地方。所以我剛起步拍片時,就給自己一個規定,不要用音樂,這個規定其實延續到現在。

但是到一九九七拍《洞》的時候,我就破戒了,用了葛蘭的老歌,當然還是跟題材有關。《洞》講的是世紀末、兩千年的事情,很冷、滂沱大雨、疾病肆虐,人被隔開。拍的時候,忽然間有個感覺跳出來,覺得要有一個熱情的東西,跟這個「冷」來對抗。當時就想到老歌,很直接,就想到葛蘭,因為葛蘭的歌是最奔放的,她的歌不太有時代感,各種情調都有,爵士蠻多的,我覺得很適合放在這樣的一個題材裡面,所以當時就開始用葛蘭,一用,就不可收拾,之後就都有了,短片也用了崔萍的「森林之歌」,(跟著蔡導就唱了起來「我匆匆的走入森林中、森林它亦匆匆….」)。

問:你都好熟啊!
蔡明亮:我跟這些人、這些聲音,都是空中相會。我唯一碰到的一個老歌手,在 電話裡,也是空中相會,就是白光,就在她在去世前。那時候我剛大學畢業, 在電視台幫一個綜藝節目擔任編劇,過年前,我跟劇組去了香港,賀歲吧!就 訪問幾位明星,請她們來拜年。

其中一位就鎖定白光,那時候她也七十多歲了,我打電話給她,她接了,跟我 說:「小弟啊,不行,怎麼那麼巧?(哈哈哈)我明天要去菲律賓,出不來,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笑的開心)就跟她講了幾句話,但老記得她的聲音。

問:她講話的聲音和唱歌有什麼不同嗎?
蔡明亮:就磁性嘛,可能年紀大了,但還是保有那個磁性。 後來見過葛蘭,還跟她喝了個下午茶,也是很滿足。

問: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
蔡明亮:我要用《洞》做配曲的時候,就拜託甘國亮,因為他認識葛蘭,為我牽 線,在一個飯店裡見面,聊了一個下午,很開心。
她問:「你要用什麼歌?」
我說:「〈同情心〉。」
她說:「哎啊,你怎麼會用〈同情心〉,沒有人知道這首歌。(哈哈哈)」
因為這首歌不是那種流行的,是服部良一的曲,很劇情的,講一個煙花女子在後巷裡跟人說,我沒有錢,我要賣我的身體,但是我有同情心,就這樣,就走了。但是你知道,她又很妖媚、又很淒涼的,葛蘭非常會表達,就像卡門那種,節奏比較慢的。所以葛蘭很驚訝我選的歌〈同情心〉。如果你選的是〈說不出的快活〉,她的反應大概會是:「喔,大家都選這個。」

問:結果你選的是〈同情心〉?
蔡明亮:我選了〈同情心〉、〈我要你的愛〉,因為劇情需要,後一首歌老實說是 都用到爛了,可是我不翻唱,直接用葛蘭的聲音;片中還用了〈不管你是誰〉等歌,我們偶而還有連絡。我相處最多的反而是林翠,因為她演過我寫的一個劇本《不了情》,電視劇,演完後過一、兩年,她就走了。林翠倒是跟我很聊得來,其實我跟她們都很聊 得來,因為我對她們的世界如數家珍嘛!

其實這些明星裡面我特別喜歡兩個人的聲音,因為她們很多人會唱,都出過唱片,像葉楓、林翠、李麗華,但是我最喜歡的聲音是「林黛」,大家都說她不會唱歌,我倒覺得她別有風味,就是「豆沙喉」,「紅紅的太陽往上爬啊,往上爬~~」(蔡導當場唱了起來),是《翠翠》裡的歌,還有〈杏花溪之戀〉,她的聲音就很怪。

她最有名的一首歌,我們小時候在電台最常聽到的,就是她和嚴俊唱的〈春天不是讀書天〉。因為那首歌太有意思了,歌曲中還有對話,好像在看電影一樣,(蔡導當場唸白起來) 「趙小姐,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林黛說:「你是誰?討厭!」
就完全聽到明星們本來自己的聲音,對我們這些影迷來說,就很興奮,那時候的人能夠聽到她們本人的聲音,那簡直是…,所以那首歌很紅。

另一個是李湄,還有一個是張仲文,我都喜歡。她們都沒出過大唱片,就是電影裡面的插曲,唱了一、兩首,李湄、張仲文、林黛,都有自己的風情;所以你也可以看得出,當時的女明星,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韻味。李湄的歌是〈賣餛飩〉;我們的張仲文就是〈叉燒包〉,這首歌沒有人唱得過她,因為她太騷了,(哈哈哈)。

問:這次我們有特映林黛的《金鳳》完整版!
蔡明亮:很好啊,所以這些明星就是寶。我其實蠻感謝那個時代提供這些,這麼 多東西,都是我創作的養分之一!

問:也還好有你,把她們的特色又都挖掘出來了!
蔡明亮:很多人在做這個事,但是我的方式就是拍電影。 因為我老覺得,這些原本是流行文化,可是到後來,流行文化裡也有很多的創作概念在裡面。而且它每一個階段的曲風、表達的內容和唱法,都是跟著時代在往前走,很不一樣。

從〈毛毛雨〉開始,是模仿的,到後來自己發展出自己的流行音樂,吸收很多東、西方的元素。尤其我們走到現在、當下的這個時代,只要你去做一點比較,不是說當下這個時代不好,而是你做比較的時候,你會覺得,以前那個時代的人,不管作曲、作詞或是演唱的人,好的,通常都有素養,所以他們的東西很容易就被留下來。

像〈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歌詞,或〈夜來香〉、〈香格里拉〉這種曲子;還有那時候的詞,就是有文采、有生活、有情感,我覺得不那麼市場性。

問:但又跟小市民的生活很貼近,很容易打動你心!
蔡明亮:對對對,那又是一種市場。像這次放映的《馬路天使》裡,有〈天涯歌 女〉、〈四季歌〉,或《十字街頭》趙丹唱的〈春天裡〉,這麼早就有了,到現在都還留下來。我覺得那些詞、那些曲,大概現代人是做不出來了,當然這跟時代有關;但是我覺得當時的文采、心境、態度都很不一樣。

這麼好的東西,經過時間篩選下來,它就變成「寶貝」,提供我們後輩很多養分,所以我自己一直覺得,要常常用它,因為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有一個價值觀形成了,舊的東西,老古董,能幹嘛?(笑)

問:可是裡面有很多寶藏啊!
蔡明亮:有人覺得,舊的,能幹嘛?要往前走。 但我常常覺得,不是『新、舊』的問題,而是『好、壞』的問題。

我通常一拿出來老歌,效果都差不多,就是一拿出來,我旁邊年輕人和觀眾, 都是驚艷:「啊,這是老歌?!這麼好聽!」

第一個反應就是好聽,當然都是選出來的。他們會開始喜歡上這個東西,然後 就開始用它了,這些老歌就『重新再一次的被使用』,這是我很想做的一個事。

問:你的眼光真的不一樣。
蔡明亮:些老歌其實變成我生活的元素,也是我創作的元素,所以這次在兩廳 院邀我作實驗劇場的時候,我覺得我又要玩老歌了。

當然前面有個原因,因為這些老歌和世界接軌,我覺得它是有可能的,像《洞》上演的那段時間,法國人特別愛葛蘭,葛蘭的〈我要飛上青天〉在比利時被時尚界用來當作走秀的配樂;有法國朋友告訴我,在法國有個電台節目主持人,老法,一整年、每一天都播葛蘭,以前他不知道,因為《洞》的關係,聽到葛蘭的歌,愛死葛蘭了。

去年我參加一個日本電影節,碰到一個熟悉的片商,我們好多年沒合作了,他買了我頭兩部片子,我們是好朋友,一位六十幾歲的老先生,他來找我,一起吃早餐,他說:『蔡桑,我人生有三個願望還沒有達成,其中一件跟你有關。』
我問:『什麼事?』
他說:『你可不可以幫我拍一部老歌的電影,你那些老歌,我太喜歡了。我們能不能合作一部老歌的電影,你說OK,我就去籌錢。』
我說:『我的老歌電影不會賣錢。』
他說:『我都知道,我就希望我的人生中有這樣一部跟你合作的電影。』
我同意了,我們約好,三年後去開始這個片子。

所以我這個舞台劇就是為這部電影預作準備,用的是李香蘭的〈只有你〉,是獨腳戲,裡面充滿了老歌,我一網打盡。

問:所以那天我打電話請你當我們的影展代言人時,我不曉得你正在作這個戲,你那天說,老歌進到你的戲裡來了,真的好巧。
蔡明亮:真的好巧,我也不知道你們要辦這個影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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