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史擷詠

文/藍祖蔚

他是一位為了信念,全力以赴,不計代價的癡人。

他也是一提到台灣電影音樂,就熱血沸騰的漢子。他曾經在台灣電影最低潮的時刻,守住最後防線,用他的音樂作品昭告世人,1990年代的台灣電影或許票房潰敗,市場上欠缺迷人能量,但是他所交出的音樂成績單,卻讓那個年代的台灣電影依然有著可以向歷史交代的藝術價值,那是經過時間淬鍊後,就更鮮明的價值。

1990年代的台灣電影工作者面對好萊塢的大軍壓境,無不巴望著絕地反擊,如今寒冬已過,台灣電影景氣復甦,正是史擷詠大展身手的好時機,他卻已揮別舞台,留給我們的何只是錯愕與不捨,更有無限的抑鬱與痛心。

我在1998年晚秋時節認識史擷詠,一切都是從電影音樂開始,後來的交往互動中,縈繞在我們之間的話題也都是電影或電視音樂,不管是創作或者活動推廣,他念茲在茲的無非就是要讓更多人的聽見台灣,知道台灣有這些癡人,願意為他們所鍾愛與信仰的理念去獻身。

1998年晚秋時節,公共電視台通過我所提的《電影音樂精靈》的節目企畫案,那時我也開始著手撰寫台灣電影配樂的專書(後來由麥田出版社輯印為《聲與影:二十位作曲家談華語電影音樂創作》),史擷詠就是企畫案中的主要人選之一。

原因很簡單,作為一個音樂工作者,他一直努力拓展音樂的可能性,不論是大中國的主題寫作與傳統器樂的配曲,或者是將本土戲曲樂劇音樂現代化的處理,或者是兼具前衛與實驗特質的主題動機創作。面對不同的題材,就有不同的切入與表現手法,他的積極求變與從容應,不但是配樂家開發新天地的必要本事,更是個人才情的極致展現。

還記得那天傍晚,他一接到我的電話,聽清楚我的來意,不管我們是否素昧平生,隔著話筒就侃侃而談起來,如數家珍地數說起與電影的因緣。1999年的初春時節,《電影音樂精靈》開錄,他也欣然接受邀約,面對著攝影機細述起他的電影音樂創作心路,訪談過程中,只要插進了他的音樂片段時,就彷彿有風吹過,讓賓主都為之歡然。還記得錄完影當天,握手告別時,他告訴我:「多讓大家認識台灣電影音樂吧,只要幫得上忙,我都願意配合。」

這句話不是他隨口說說的客套話,我對史擷詠最深的懷念與感謝就來自日後他實踐諾言——協力製作《華語電影音樂一百年》音樂會的熱情,那場臨時上陣的音樂會是台灣電影音樂人第一次走進國家音樂院的契機,卻只有108天的籌備期。

時間要倒帶回到2005年的5月7日下午3時,國家音樂院的舞台上。那時,「樂興之時」的團員還在趕工排練,江靖波指揮還不時地和樂團成員及編曲家溝通著音樂表現重點,距離「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的演出只剩四個半小時了,樂團還來不及把晚上演出的曲目從頭到尾走一遍,大家的眉頭都緊緊皺在一起。 音樂總監史擷詠走到我身旁,輕聲地告訴我:「以前,大家只聽好萊塢電影音樂,這次做完之後,大家一定會發現華語電影的音樂內涵也是這麼精彩,可以用這麼多元豐富的情貌呈現,慢慢就會在正式的音樂會上演出華語電影音樂組曲,這個第一步是非常重要的一大步。」

沒有史擷詠的熱情支持,我很難想像這場「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能不能順利推出。有了他,一切就全然不同,則是我對他最由衷的敬意與懷念。

2005年初,中正文化中心兩廳院的張楊婷玉撥電話給我,表示兩廳院希望擴大觀賞人口,因此籌備了以電影音樂為主軸的《FUN電影》系列活動,2005年6月有來自巴爾幹半島的《流浪者之歌》(Dom za vesanje)、《瑪歌皇后》(La reine Margot)和《地下社會》(Underground)電影配樂曲家戈蘭.布列葛維克(Goran Bregovic)的音樂會,2005年10月還有希臘《尤里西斯生命之旅》(To vlemma tou Odyssea)、《永遠的一天》(Mia aioniotita kai mia mera)電影配樂家艾娜妮.卡蘭德若(Eleni Karaindrou)的來台音樂會,但是兩廳院認為不能只做歐洲音樂家的表演,應該也規畫一場本土電影音樂會,於是找我負責策畫。

從歷史的時間座標來看,2005年剛好是華語電影問世一百年,因為北京豐泰照相館的老闆在1905年拿著攝影機拍下了京劇演員譚鑫培演出的《定軍山》,華人電影從那一天開始有了自製作品(1896年的清國欽差大臣李鴻章在赴美途中則是由美國攝影師拍下了紀錄片,堪稱是史上第一位華人演員),雖然華語電影真正的蓬勃發跡,蔚成時代節氣則是在1930年代的中華民國上海。剛巧,2004年底,李行導演告知我中國會在2005年舉行一連串的華語電影一百年慶祝活動,他很擔心台灣影人錯失了歷史詮釋權,讓對岸影人收割了歷史果實,兩條軸線就在此處交會,擦撞出「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的企畫構想。

2005年1月17日我與兩廳院敲定「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時,第一個浮現心頭的音樂夥伴就是史擷詠,然而,他18日就去了上海,我打電話追蹤到了上海,才簡單說了華語電影一百年的構想,遠在上海那頭的他立刻就說他願意一試,今天我都還清楚記得當時他是那麼興奮地立刻承諾,沒有問價碼,沒有問時間有多急迫,只好奇著我會選出什麼樣的音樂來回顧百年華語電影音樂的流變。我明白,澎湃在我們心頭的,同樣是那股「歷史在敲門,當下就接招」的豪情萬千。

(藍祖蔚,資深影評人,及知名電影音樂節目主持人,著有《聲與影:二十位作曲家談華語電影音樂創作》等書。本文摘錄自同名文章,全文將刊於本館《電影欣賞》季刊第1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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