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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滾紅塵》:當作家遇見作者

文/蕭明達

從許多方面來看,《滾滾紅塵》都算具有高製作價值的影片,好萊塢製片講求的高概念核心3K(the look, the book, the hook),它無一不備。林青霞和秦漢的巨星(the look)號召力自不在話下;三毛作為旅行文學的經典作家,他在華人世界裡的文化明星地位已是一則傳奇。《滾滾紅塵》雖是作家第一本,但同時也是她唯一一本電影原著劇本(the book)。三毛的粉絲們,有誰不想看看電影,一窺偶像「不經意的流露出自身靈魂的告白」?就場面上看,電影拍攝的90年代初,六四事件餘波盪漾,港台電影能在中國動員上千個臨時演員,苦心經營國軍自大陸撤退時,碼頭上那種亂世流離的史詩畫面,以及一望無際的神州大地、草原和雪景,那時也堪稱叫人眼界一開的視覺奇觀吧(the hook)。而當年金馬獎諸多獎項的肯定,無疑也為《滾滾紅塵》製作價值外的藝術價值,更添數頂桂冠。

問世雖然已經二十年了,《滾滾紅塵》今日看來依然有其令人驚艷之處。林青霞在她今年出版的散文處女作《窗裡窗外》,曾寫到三毛為《滾滾紅塵》編劇的軼事。她提到三毛為她朗讀劇本的情狀,每讀到一些場景,總要精心挑選符合時代背景的音樂播放出來,氣氛對了才肯出聲,有時讀到精彩處,甚至自己翩然起舞。三毛這般入戲的情狀,在我們讀她的「原著劇本」時,那個放聲高歌的作家身影,早已躍然紙上。三毛為《滾滾紅塵》編劇,不僅止於為人作嫁,寫個電影劇本交差而已。在生命的晚期,三毛毅然投入這種嶄新的創作形式,「主要動力仍出自對電影一生一世的摯愛」,她在「前言」裡開門見山地說,「在劇中人,能才,韶華、月鳳、谷音、容生嫂嫂以及余老闆的性格中,我驚見自己的影子。」

閱讀三毛的「原著劇本」實在是有趣的經驗,特別是對照電影來看,更別有一番味道。比如說,她對電影中音樂扮演的角色,就頗有自己的看法。劇本一開始,女主角韶華因為強求與男友結婚而觸怒父親,被囚禁在獨棟西式樓房的頂樓。三毛在抒寫了韶華的失落與悲傷之餘,特別要求,「此時留聲機放出巨大的「1812」的音樂,好大聲的放,震破屋頂的放法。」又如,劇本接近尾聲時,寫到碼頭上兵荒馬亂,大批逃難的人潮瘋狂湧向看似近在咫尺,但卻又遙不可及的輪船。用了一頁的篇幅約略描寫場面之後,三毛補充道,「以上是鏡頭下一片快速帶過的當時人潮交待,這中間擠著能才與韶華。現實拍攝時請再設計,目前只有劇情而無外景的敘述,配樂史擷詠,請求大氣磅礡的加入,殺出大時代的氣勢來。」三毛對電影音樂的想像之熱切,由此可見一斑。

對史擷詠來說,雖然幾年前才因講究氣勢的《唐山過台灣》配樂,獲得金馬獎的加冕,《滾滾紅塵》還是部難度很高的作品,它要求在複雜的亂世紛擾中,談一個單純的情愛故事。史擷詠意識到,這是從女性角度出發的愛情史詩,那種傳統男性推動歷史前進的雄渾力量,拿捏必須要恰如其分,不要喧賓奪主,才能不負使命。顯然史擷詠做到了,他的優異表現也為他奪得第二座金馬獎最佳音樂的榮銜。

三毛的原著劇本還有個特別之處,看似小說的章回結構,每隔幾場就出現一個詩詞標題,例如:在林青霞(韶華)困居斗室的第一場之前,我們讀到,「樓高日近」 (1-3場) ,接著陸續眼前的是,「望斷天涯路」 (4-7場) ;「來時陌上初熏」 ((8-13場)… …最後,「踏盡紅塵 何處是吾鄉」(第68場,終場)。這些詩詞引句並未在電影中呈現,但它句讀式的詩/史段落結構,閱讀起來,更接近文學作品;讀到沈重處,可以令人掩卷嘆息;這時劇本中的詩句就像一個柔軟的窗框,提供讀者一種透氣、憑靠的空間,有別於電影作為時間藝術的觀賞經驗。

三毛在原著劇本的屝頁上,留下幾行手稿:「沒有嚴浩導演,沒有這個劇本的誕生」。作為80年代初香港新浪潮電影健將之一,嚴浩在拍攝《滾滾紅塵》之前,就以《似水流年》,一部描寫香港女性中國情懷的電影,獲得1984年第四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和最佳導演等六個大獎。作為一位「作者導演」,嚴浩的成績有目共睹。問題是當作家遇見作者,《滾滾紅塵》該算誰的作品呢?三毛自己的答案是:「一部精彩的電影所帶給我的震撼,來自每一個部分所賦予的一連串衝擊,而不只是故事本身。組合這多般元素的唯一人物,是導演」。看來,三毛也是電影作者論的信徒。當年金馬獎給予《滾滾紅塵》諸多獎項的肯定,雖然缺了編劇一項,但是這個遺憾絲毫無損三毛原創劇本的價值。或許,幾年之後我們會拜她之賜而重新發現,原來電影原著劇本的可讀性,也可以如此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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