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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有感

文/鄭秉泓

因為「李幼鸚鵡鵪鶉」六個字實在很難念，所以我們常常偷懶，直接叫他李大師。依照他素來謙虛過度的毛病，他應該是想過該如何糾正我們，畢竟稱呼他大師還真是太沈重了些；不過，可能正因為他過份謙虛，嚴詞正色糾正我們的話委實說不出口，也就只好任由我們這些晚輩，以一種很隨意、甚至帶著戲謔的態度，大師大師地叫……。

李大師迷戀赫本，崇拜雷奈、費里尼眾所皆知。他過去的幾本著作《名著名片》（1977）、《影壇超級巨星》（1978）、《威尼斯／坎城影展》（1980）、《電影 電影人 電影刊物》（1986）、《港台六大導演》（1986）、《關於雷奈／費里尼／電影的二三事》（1993）、《男同性戀電影…》（1993）都是影評集，至於這回相隔十七年多才出版的《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2010），看似與電影無關，寫的是他家裡的鸚鵡、鵪鶉、白文鳥，以及他母親、他依戀的種種人、事、物，然而每隔幾個篇章卻又總忍不住提起雷奈、費里尼以及很多很多的影人影事。

《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無疑是本奇書，但因為毫無時間、預算與企劃觀念的李大師自己親任「計畫主持人」，他那「完全無法割捨」的個人特色╱老毛病，令整本書從密密麻麻的文字版型、太過老氣繽亂的彩頁編排到原訂隨書附贈的影像DVD的製作進度，都不斷延誤再延誤，更別提錯過行銷與宣傳時機點的遺憾了。不過往好處想，李大師這樣的性格成就了他的強烈評論風格，《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的千呼萬喚始出來，也才因此更顯獨一無二，更傳神地呼應書封上所寫「是傳記，也是傳奇」。

初讀《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說它是一本生態保育誌並不為過。讀完前幾篇，我這才知道原來鸚鵡可以活得比人類還要長壽，原來鸚鵡與鵪鶉都可以這麼具有靈性。

再來，我以為這其實是一本遺書。我並非刻意冒犯、譁眾取寵，我只是引述李大師的話，他老說出版這本書的心態，就是把生平想要「留下來」的東西全都塞進去。實在不想看到「遺書」這兩個字，把它當成一本日記，或是一疊情書也可以。它很浪漫，又很感傷，它很天真，又很複雜，他可以從任何一個篇章、段落開始讀，絕對沒有承先啟後的為難。這書中的「他」，有時像是一個戀鳥狂對著相依為命的鸚鵡鵪鶉喃喃自語，有時又像是一個永遠十七歲的任性孩子隔著被窩對媽媽撒嬌，當然他也像台灣文學版的《魂斷威尼斯》裡的狄鮑嘉，追逐著腦海中、記憶裡，種種從抽象到實體上的、傳統定義到超越框架的——美。

李大師執迷於看與被看，他讓家裡的鸚鵡鵪鶉看他的照片，也讓鸚鵡鵪鶉看牠們自己的照片，然後再把這些看與被看拍起來（不是簡單的合照，而是透過鳥類與人與鏡子的反射的有趣設計）。沖洗完後，再大費周章掃成圖檔，貪婪地統統編排印刷進去這本書中，甚至燒進那片製作了將近兩年的光碟裡，央求熟通網路的朋友把它們統統放上網分享，唯有這樣多管齊下，才能確保所有讀者都能看到。倘若你問他，讀者不在乎怎麼辦？他大概會回答你，只要有一個人在乎就好，真沒人在乎也沒關係，因為真正在乎的是他自己。他無所不用其極，就是非要把那些令他恍然震顫的記憶瞬間，用文字、影像等各種方式記錄下來不可。他的關鍵字就是「眷念」兩個字，《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原來是他對於美的個人追求。

事實上，不光是這本書而已，他寫影評也秉持著如此原則。他看電影，在不同的影像中挖掘雷奈、費里尼、奧黛麗赫本的蛛絲馬跡，然後將這些可能會被外人認定是「瘋狂腦內劇場」的聯想一股腦兒傾瀉出來。他可能只提幾句話，起了個頭，隨即飄到別的地方，等你恍然察覺他已將話題轉到民國幾年幾月幾日某不相干的歷史事件時，他卻冷不防拉回他最愛提的《穆里愛》音畫分離，再免不了閒扯一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強調那是奧黛麗赫本的《戰爭與和平》的台灣版……。

從雷奈到費里尼，從巴黎到台北，從鸚鵡鵪鶉到他自己的電影人生，從「什麼」到「什麼」一直是李大師寫文、命名的偏愛格式。唯有如此，他才得以天馬行空地進行「偷渡」。在台灣電影評論中偷渡雷奈費里尼經典，在外國電影中偷渡台灣新銳作品，在奧黛麗赫本電影中偷渡男色，在社會議題內容中偷渡動物權，在這本明明是講鵪鶉鸚鵡日常作息的札記集裡偷渡一個外省第二代子弟對於性別╱政治的認同與歸屬。他不知何謂節制、他不懂人情世故、他常常一發不可收拾，但說穿了只是太過執拗、天真。他甚至習慣性的吹捧別人、貶低自己，然而似乎也只有他，寫得起這樣過度膨脹或是謙虛的文字，卻又不顯得太過自我感覺良好或是流於矯作。

李大師一直用他的生活在實踐看與被看的雙向互動，實踐如何將瞬間停格成為永恆。無論寫電影還是鸚鵡鵪鶉，其實都等同於在寫（解剖）他自己。所以，這本有著很多很多人名（都劃上私名號），很多很多片名（當然也該劃私名號），很多很多裸體，很多很多動物，整片整片的青藍紫，濕淋淋，黏膩膩，很溫柔，很催情的書，就跟他在《破報》寫的專欄、他出版過的每本影評集一樣，都是他生命的一部份，記憶的一部份。他的每一篇評論、每一本著作，其實都是為了向你我分享，關於李幼鸚鵡鵪鶉的二三事。

他的文字，始終凝視著正在讀他文字的你。又是另一種看與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