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101P_國家電影資料館 電子報部落格

文／聞天祥

台灣電影雖然在2011年高唱復興，但市場規模的有限也讓中國大陸成為假想的金銀島。最早開拓大陸市場的朱延平，2011年拍攝的電影《大笑江湖》幾乎是部純正大陸片，儘管有林熙蕾、吳宗憲、小小彬，但倚賴趙本山、小瀋陽師徒強攻大陸市場的企圖昭然若揭，也算達成目標。與其等待不夠明確的審批原則與漫漫時間，「合拍」成了愈來愈多影人的選項，但因此在題材內容上的受限也成為開發時必須考慮的因素。

根據幾米繪本改編、林書宇導演，由《長江七號》崛起的徐嬌與新人林暉閔主演的《星空》，遂成為一部明確的合拍片。為了演出片中的台灣少女，徐嬌還特地到台灣體驗中學生活。影片完成後，也同步在台、港、中三地上映。儘管票房未如預期那般出色，但看過幾米的繪本，讓我更喜歡林書宇導演的《星空》。倒不是說後者青出於藍，而是林書宇一邊延展繪本對電影而言過於單薄的情節，卻又不太露痕跡，讓你誤以為這些本來就是原著的構想。於是面臨父母感情破裂、又擔憂爺爺住院的小美（徐嬌）孤獨走在路上，身後出現爺爺來不及為她刻好、缺了一條腿的大象陪伴；或是她和孤僻的轉學生小傑（林暉閔）相約離家出走，所乘的火車御風而馳的場面都非直接襲自原著，卻妥貼地在內在精神與視覺風格上貼近原著，打動觀眾。

《星空》的情節沒啥特別，不過只是青少年怎麼面對家庭、校園、初戀等等成長的課題，而影片大部分時間也不特別輕快或煽情。但這不太討好所有觀眾的作法，反而讓青少年處於壓力鍋式的狀態（徐嬌的喜怒不形於色、林暉閔把祕密全藏在眼裡）更可信。他們也許在出手打人的那一刻爆發，也可能是到文具店當扒手故意失風好發洩不滿；林書宇不急於評斷這些行為的對錯，而用飽滿的特效畫面抒發這股在真實演出中被壓抑的力量。另外他還設計了「拼圖」這個對本片相當重要的意象。拼圖原是主角一家最愛從事的休閒，而少了一片的星空拼圖，也和缺腳的大象玩偶一致帶出女孩面臨的「不完整」。果然，所愛的人都在她的惡夢裡變成潰散掉的拼圖，等同於她世界的崩毀。如果這是成長必須面對的真相或代價，換個角度看，原本不被重視的一小塊卻也變得彌足珍貴。善用隱喻的結果，也讓它成為影片結尾後座力急升的原因（長大後的小美在母親另組家庭的異鄉看到了缺角的拼圖，意味著小傑……）。

相較於成名作《九降風》，林書宇在《星空》意圖走向大眾，但不時還是會跑出一些吊人胃口的文青趣味；例如徐嬌和劉若英在西餐廳跳的那段舞蹈，應是向高達《不法之徒》（Bande apart, 1964）致敬的手筆，也帶出劉若英角色的法國認同及對現狀的不滿。然而他對青少年的理解同情、對成長的焦躁憤怒卻未變質。對我而言，這比《星空》做出了華語電影極少數形神兼備的特效場面更不容易。

2011年金馬獎取消了「年度台灣傑出電影」獎，與其說是解除對本土電影的刻意保護，不如承認台灣電影的定義也遇到了模糊地帶。上述的合拍片《星空》至少主要場景都在台灣，而《到阜陽六百里》、《金城小子》這兩部由台灣導演拍攝，但場景都在大陸的作品算不算台灣片呢（兩部作品掛名監製的都是侯孝賢）？金馬獎絕大部分獎項都開放所有華語（人）電影角逐，入圍者也常見各國影人（日韓美法泰澳伊朗，不一而足），問題不大。倒是以鼓勵台灣影像創作為宗旨的台北電影節，在國內競賽刷掉了《到阜陽六百里》，卻讓它擠進國際競賽，「台灣性」似乎成為前者失利的唯一理由。而這個定義的問題，究竟會不會成為困擾我們自己的緊箍咒？

《到阜陽六百里》的導演是從台灣到大陸發展的鄧勇星。以廣告聞名的他，在台灣拍過我並不欣賞的《7-11之戀》（2002），但這回卻教人刮目相看。全片在不疾不徐中，講述了一群在上海營生的外地人故事。他們各有逃離家鄉或追求夢想的不同理由，因為春節返鄉一票難求，一輛破巴士改裝的無牌車遂成為他們串連及回去的希望。這是部很細膩的作品，沒有呼天搶地，卻可以感同身受異鄉人（尤其是女性們）在城市的拼搏、忍隱。唯一畫蛇添足的是在電影結束前，上了一段說明違法巴士終被國道警察攔下之類的守法宣言。不過這應是對岸審查壓力下的不得不為。

作為一個台灣過去的導演，或許正是這層身份讓鄧勇星更能捕捉片中那種孤寂、傷痛的外地心境，看得出鏡頭後面的功力，也有許多值得咀嚼的韻味。

《金城小子》是部紀錄片，由姚宏易身兼導演、攝影。受侯孝賢、李屏賓調教的他，確實把影響表現在這部紀錄中國畫家劉小東的影片。這不是以劉小東為題材的第一部紀錄片了，賈樟柯早在2006年就曾以《東》記錄他創作〈溫床01〉、〈溫床02〉等畫作的過程。《金城小子》也是一個系列畫作，但劉小東的身份不僅是個畫家，回到故里畫那些老朋友時，他也是哥兒們，遑論在家裡他還是兩個老人的兒子。因此，影片不只記錄畫作完成的經過，既有畫裡、畫外的對比，在細膩的光影捕捉中，也成了電影與繪畫兩種畫面的辯證。更有意思的是進一步捕捉到這場創作活動的念舊情感時，也同時見證了有些東西是再也回不去了。

(本文轉載自聞天祥先生近著《過影─1992-2011台灣電影總論》，頁349-352，由書林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