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大作戰:關於2012年暑假檔台片二三事

文/鄭秉泓(影評人,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

      今年的夏天,就在《犀利人妻最終回:幸福男.不難》(以下簡稱《犀利電影版》)上映九天全台票房達新台幣1億3,000萬元,卻徒然取消「擦背秀」的超冷慶功宴中劃下句點。暫且將台灣電影行銷宣傳可以玩到什麼尺度,與凡事求哏的惡質媒體生態交相合謀可以自我消費到什麼程度這個大哉問放在一旁,2012年的8月,稱得上是台灣電影產業抬頭挺胸的夏日,少了好萊塢爆米花超級強片壓境,總計有五部類型各異的台灣電影(含8月的最後一天才上映的《騷人》及《球來就打》)在戲院與觀眾見面。回歸創作本質,究竟他們水準如何?與往年台片相較,是否呈現出新的態勢?

《犀利人妻最終回:幸福男.不難》(取自網路)

      先從鋒頭最健的《犀利電影版》說起。這部高收視連續劇早在下檔之前,就決定把最後一集拍成電影版海削一筆,於是謝安真情歸何處,在這一年來始終是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加上隋棠疑似大頭症,她在現實生活中撲朔迷離的情感生活之類的八卦消息,三不五時登上影劇版頭條,讓電影版從籌備、拍攝到正式上映前夕,成功搶盡媒體關注,將觀眾期待堆積到最高點;再加上原班人馬全數到齊,徹底避開了《痞子英雄首部曲:全面開戰》當初因卡司問題而另起爐灶,結果無法吸引死忠觀眾回流的慘痛後果。觀眾的熱烈擁護,證明了電視人的不可小覷,因為《犀利電影版》雙導演之一的王珮華與今年另兩部破億電影——《陣頭》的馮凱及《愛》的鈕承澤,同樣都是高收視連續劇的背後推手;小螢幕的精實操練,令他們比許多電影導演更顯務實,也更在乎如何投觀眾所好。

      可惜的是,製作人似乎只在意鈔票而輕忽「創作」的本質。《犀利電影版》既沒有像《愛》,將大量異業結合置入得巧妙、合情合理的智慧,也缺乏馮凱和鈕承澤在兼顧作者風格及觀眾口味之餘,又能徹底將電影語言和過往小螢幕敘事調度區隔開來的功力,結果就是淪為冗長無趣、散漫拼湊出來的購物型錄。全片不僅充斥各式各樣與劇情完全無關的莫名置入性行銷,幾個主要角色更是完全失去當初連續劇苦心鋪陳的細膩質地,他們的每個動機和決定皆無邏輯可言,綜藝橋段式的搞笑、僵硬八股的旁白、以及心靈標語式「類公益廣告」字卡等,處處不斷地挑戰觀眾的忍耐極限。

《球來就打》

      在口碑相當兩極的情況下,究竟《犀利電影版》的如此製作、拍攝、行銷模式,是活絡了電影及電視產業的雙向交流、提昇了台灣電影的商業操作空間?抑或凸顯了台灣影視產業的短視和淺見,加速宣判此一模式的死刑?也許短時間內我們仍無法確認後續發酵和延展的可能,但是從《BBS鄉民的正義》和《球來就打》兩部以特殊領域(網路、棒球)為題,目標特定族群(網友、球迷)的娛樂電影成績來看,台灣電影的未來尚稱樂觀。

      《BBS鄉民的正義》是新銳導演林世勇首部劇情長片。當年他先是以《木偶人》系列短片在PTT成功掀起話題,再拍攝由豆花妹主演的前導片作為募資籌碼,這部耗時十二年才完成的作品,如今不僅以高達三成比例的本土自製動畫搭配真人演出,也成功將大量PTT專用術語轉化為影像,創意打造人肉搜索、匿名攻擊、推文霸凌等網路行為的視覺奇觀。在《BBS鄉民的正義》推出之前,類似題材在台灣早有徐漢強執導的短片《匿名遊戲》珠玉在前,不過兩者本質上仍是有所區隔。如果說《匿名遊戲》結構精巧佈局細緻,敘事完整風格獨具猶如Christopher Nolan的首部作《Following》那類神采十足的獨立製片;那麼長於將虛擬世界通俗化具象化、卻拙於經營真實世界人物情感細節的《BBS鄉民的正義》,不免令人想起日本動畫《夏日大作戰》,即便林世勇缺乏細田守的國族格局與歷史感,但他簡化故事社經脈絡的發展、將矛盾糾結一股腦訴諸溫情熱血的通俗劇處理手法,加上片尾趨近少女漫畫的言情質地,還真是與《夏日大作戰》異曲同工。

《球來就打》

      有趣的是,許久未見的尹祺執導的《球來就打》,從題材、敘事、行銷到票房表現皆與《BBS鄉民的正義》相距天南地北;但這兩部真誠、踏實、企圖以煽情催淚的人物際遇和情節轉折去求取普羅觀眾最大認同的「台灣原創」,卻又殊途同歸地微妙反映出台灣社會見識淺薄、人民容易遭受操弄,凡事只看表面而缺乏獨立思考及批判能力的荒謬現實。

單純用「運動勵志」四個字來概括《球來就打》,似乎略嫌粗率。棒球之於台灣人,格外充滿鄉愁,自《九降風》以後,近年台灣棒球電影除紀錄片《野球孩子》外,已集體向王貞治《感恩歲月》那個樂觀希望的純真年代正式告別,包括公視電視電影《再見全壘打》、《六局下半》及電影《三振》,都是直接或間接觸及職棒簽賭與打假球的議題,或可稱為「後時報鷹年代的棒球電影」。而《球來就打》也不例外。片中黃少祺飾演因涉嫌打放水球被職棒界禁賽轉為高中教練的前棒球明星「烏米」,卻面臨校長只想藉此詐領政府補助、黑道則逼他把球隊訓練好以利將來操控簽賭的兩難處境。編劇涂芳祥一針見血,直指政治與黑道才是台灣國球難以發展的關鍵所在,導演尹祺則重返他備受低估的《黑狗來了》那種帶著卡漫式草根氣味的老路,以勢不可擋的熱情與堅決,為「烏米」鋪出一條英雄回歸之路。

《球來就打》

      《球來就打》令人想起題材相近的《翻滾吧!阿信》,但又另闢蹊徑,以異想天開的方式為身陷黑幫情仇的運動員翻身。涂芳祥的劇本表面上雖以「烏米」的角度全神貫注來說故事,卻創造出家財萬貫的Nancy跟身在黑道的River兩個接近卡通化的瘋狂球迷角色,甚至賦予了這兩個角色「扭轉全局」的能力,這是來自資深球迷涂芳祥「款款深情」的自我投射。不可否認,以球迷觀點作為發想的屢屢神來之筆,讓《球來就打》超脫了棒球電影的傳統框架,令觀眾的共鳴更形強烈,然而正因如此,影片注定要在寫實草根和喜劇狂想兩種類型間,或重或輕,不斷游移(《翻滾吧!阿信》不走寫實路線,所有陰暗悲情被輕輕放下,相形之下較無調性不均的問題),許多時刻難免顯得尷尬;加上無法解決的僵局最終索性以廉價惡搞方式做收,令人惋惜這部層次脈絡扎實、情深意重、充滿「國民電影」潛力的棒球電影,應可以再攀升到更高的位置。

《男朋友。女朋友》

      類似的惋惜,也發生在《女朋友。男朋友》上面。這部片確實充滿太多的力有未逮,選角的尷尬(桂綸鎂明明不是台妹硬要扮台妹,但造型與口條又改造得不徹底)、時代感的不足(1990年懷舊過火,1997年則又前衛過頭)、諸多「氣口」經營上的失敗(1985年的港都那種山雨欲來的氛圍沒有出來,1990野百合運動則拍得像野草莓學運……),但是,它的勇敢,又巨大到足以掩蓋一切不足。

      以四場party(象徵著重生)與一場沒有拍出來的葬禮(代表著死亡)作為貫穿,《女朋友。男朋友》就跟《春光乍洩》一樣都在講Happy Together這件事。此外,它也同《永久居留》有種come out(不只是性向的、更是核心價值的、創作理念的、人生哲學的、政治信仰的)般,赤裸裸、血淋淋的自剖。楊雅喆的如此「交心」,讓整部片超越了通俗言情、台式小清新格局,能量極度強大。

      《女朋友。男朋友》絕對是今年最重要的台灣電影,既講了政治,也講了時間與年代,最終其實是為了悲嘆夢想與情感無可挽回的失落與鄉愁。如果說《海灘的一天》用台灣二十年經濟起飛的現代化過程成全了佳莉(一個台灣女人)的成長;《女朋友。男朋友》顯然是接續前者的時序,以台灣將近三十年的政治起落成就了阿良(一個台灣同志)的自我認同。

      楊雅喆有野心要勾勒解嚴後的台灣史,沒有被傳統台灣新電影美學、沒有被揮之不去的父親形象綁住,拍出了屬於「我.們.這.一.代.自.己」的台灣電影。故事裡的兩個男孩與一個女孩,最後終於成為了別人的父親、母親,他們不斷地重新排列、組合,只為了一個家庭,一個足以安身立命的所在,那也正是台灣,正是福爾摩莎,一座美麗之島。

《騷人》

      最後,曾經在台片最不景氣的年代拍出《17歲的天空》跟《國士無雙》的陳映蓉,蟄伏六年之後,卻選擇以這樣一部毫不在意市場反應的《騷人》復出,如此毫不妥協的獨立電影選擇在暑假尾聲與台灣觀眾見面,被大眾徹底忽略並不算意外。陳映蓉大膽揚棄傳統線性敘事,以迷人魅惑的聲音與影像,建構出一個明顯向1968年法國的五月學運、1969年美國首度舉辦的胡士托音樂節致敬的虛擬桃花源;可惜那種一切騷動不安無法確定的浮動氛圍,沒能內化與台灣這片土地情感交相作用,結果僅是形似而神不似,僅是沒有靈魂的囫圇吞棗,縱然比《犀利電影版》口號式心靈小語高明一點,終究只是類廣告化的膚淺拼貼,還稱不上個人風格的成型(陳宏一、吳米森就是最好的示範)。不過,站在鼓勵台片多元發展的立場,陳映蓉的勇敢無畏值得被鼓勵,而台灣主流通俗的暑假檔期,也值得為如此不尋常的個人電影預留一個位置。

(本文作者鄭秉泓,筆名Ryan,是國藝會首屆「台灣藝文評論徵選專案」視聽媒體藝術類首獎兼特別獎得主。評論文章不代表本館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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