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懸崖形成一段中空圓柱的內壁,天為頂,地為底,圍出了一大塊半圓形的海灣,他可以看見自己四周那曲線圓闊的垂直切面。他凝視底下懸崖外觀,更加領悟到那對他來說是多麼強烈。威脅的每一部分樣貌皆如此殘酷無情,而那不利於他的地勢形貌則直指荒蕪。 面對那些總是吸引他注意的,無生命世界的常見結合物。心慌的奈特突然在某一刻停了下來,他的眼睛正對一塊嵌在崖壁裡的化石,像浮雕一樣垂直印在岩石表面。那是一隻有眼睛的生物。那雙眼睛死去化成石,此刻居然正凝視他。那是一種名叫三葉蟲的古代甲殼綱生物。他們倆的一生相差幾百萬年,然而奈特與這低等生物似乎在他們的死亡之地相遇了。在他觸目所及範圍內,那三葉蟲似乎是唯一一個曾活過之物,它曾經有可以救回的身軀,就好像他自己現在一樣。」 ---哈代《一雙藍眼睛》 1.被害妄想症 如果希區考克一開始就成功說服你,讓你也陷入恐慌,則此後就是一路焦慮恐懼的旅程,如果你始終保持在這團迷霧之外,則你將莫名其妙地看著所有人緊張兮兮地忙碌不停。但後者可說是不存在的,希區考克幾乎沒有失手過,當然,前提是,你得在電影院底觀賞。 希區考克電影總是以被害妄想症起頭的:誰在我背後?他想對我作什麼?那一雙我找不出的、正窺視我的眼睛,它想要什麼?它將如何做到?我擁有什麼,則我將因此失去什麼?是的我可以轉過身,但如此一來,我將陷入另一個背後世界的虎視眈眈,那麼,我還能作什麼? 無疑地,希區考克是通俗好看的,但希區考克也是偉大的,他精準地掌握人們的互動與背後世界,這件事佔據了我們絕大部分的人生。或者也可以說,所謂怎樣了不起的人類文明,恰恰是拜被害妄想症所賜,因為如果我們不是這麼害怕,我們就不會作得這麼多。 2.尾隨,偷窺 當被害妄想症是「誰在我背後?」,偷窺就是「我在你背後」,希區考克電影多半由前者起頭,而解決焦慮的方式(不管是解決銀幕上角色或銀幕下觀眾)似乎理所當然地要是後者。 然而,這只不過是另一個開始罷了,當我們能看到一個人的背後,固然確定了他不在我們背後,但我們卻看不到他的面前,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瞭解永遠是缺陷的。希區考克電影裡,不管多麼亦步亦趨、凝視得多麼耐心與深邃,被盯梢的對象,總是會走到視覺的死角,且不曾顯露出他的表情,盯梢者(偷窺者)注定要可笑地挫敗。 電影不是別的,電影就是敵明我暗,我們躲在暗處,如影隨形地掃進每一個角落。當我們好整以暇地看著腳受傷的詹姆斯史都華探看對面公寓的動靜,難道這不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標準事例嗎?但我們真就是最終的黃雀嗎,我們能洋洋得意知道得更多嗎,在我們背後是舒適的沙發座椅嗎,又或者是另一個「什麼」還作為制高點? 希區考克之所以重要,在於他揭示了電影的本質,而當我們談及電影或一切事物的本質,除了它能作到什麼的無限性,更以及,它無法作到什麼的有限性。 當我們無法看到自己背後時,我們以為只要可以看到許多的別人的背後,那些他們的黑暗角落、他們揣在懷裡的秘密,我們就可以鬆一口氣,而希區考克給出這個機會,卻是殘酷地宣布,當你多掌握了一部份的世界,你便必然要失去另一部份的世界,不管你做什麼,你都無法掙脫從背後染上的詭異感。 3. MacGuffin 「所以你看」,希區考克結論說,「一個MacGuffin,即什麼也不是。」 坦白說,這個幽默又帥氣的故事,對於還不完全認識希區考克電影的觀眾,幫助並不大。什麼是「在那裡,但什麼也不是」的東西呢? 但這並不是希區考克的錯,幾乎可以說,即便到了21世紀,依然不存在一套具體的論述系統來說明這個「什麼」。敏感的觀眾或讀者或許可以直覺地將它連接往哥德爾不完備定理與涂林停機問題,這些迫科學陷入難堪處境的看似怎樣艱深的難題,它們的內涵其實就是這個MacGuffin,也就是,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如果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接著下去作出的,究竟是什麼?如果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是否我們儘管作得許許多多,但它們到底是缺陷的?人類所能寫定的、說出的,是否永遠是缺陷的,即,我們不可能創造一個完美的、包含性的真理? 不一定要曾經偏執地追尋這些問題,或對哲學或數學有興趣,人們其實早就懂得這一切,檢驗的方式是,你是否看得懂希區考克電影?而幾乎沒有人看不懂希區考克電影,只是喜不喜歡的差別而已。 MacGuffin是我們的背後世界,因此它無法「是」什麼,如果我們知道那是什麼,它將屬於我們的面前世界。但MacGuffin卻也並非「什麼也不是」,如此我們根本不會意識到它,也不會害怕。得類似是「火星人的剪髮機」這種事項,才是「什麼也不是」---我們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著火星人,也不會知道它們的長相與需求,而就算有,那和我們又會有什麼關係,對我們來說,那並非「存在」,也並非「不存在」。但MacGuffin卻是緊緊貼靠著、包圍著我們的身體、生活、親愛的人…,它沒有形體,沒有名字,卻確實在那裡。 希區考克電影主要以中產階級為背景是一必然的選擇,因為這是一群最安定,因此也最害怕失去安定的人。簡單地說,如果你沒有錢,就不會害怕小偷,如果你沒有愛人,就不會怕有人橫刀奪愛。MacGuffin是可能會讓你失去這個或那個的「什麼」,但我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如果知道我們會有辦法解決它,例如我們確定害怕的是小偷,就加雇保全加裝鐵窗,害怕某一情敵,最極端的方式也只不過是找人殺了他。然而MacGuffin的威力恰恰在於,會讓你淪為貧窮的不只是小偷,會讓你失去所愛的,也不只是某個人。生存,是把微小的自己暴露在龐大的不確定性底,任何一個小小的事件,都會讓你徹底失去這個或那個。 就像如果你沒有搭飛機,你可能會出車禍,但絕對不會死於墜機,人要免於恐懼,大概只能一無所有,且一無所愛,包括連對於生命的消蝕也不太緊張,當你什麼也沒有也什麼都不要,這世界又能存在給你怎樣的威脅呢? MacGuffin是無限,而人類以有限的生存資源無法對付無限,MacGuffin因此便「什麼也不是」。作為一個擁有太多也在意太多的人,我們儘管始終無法清楚定義何謂MacGuffin,卻全然懂得它,那就是我們活在的地方,我們不願意失去但可能會失去,的一切。 4.反應鏡頭(reaction shot) 希區考克以其反應鏡頭著名,而這個操作也回應了之前提到的MacGuffin的概念。直接去呈現一個人或一個事件,只能捕捉到它的最表面,而難以將裡頭的層次、輻射性或還持續浮顯、尚未全然落定的種種,建立給觀眾,希區考克選擇以環境的回應,去還原回那個籠罩下來的東西,則環境的元素越多、越細緻,其所聯合圍起的氛圍(也就是該焦點事件的內在性,或說它的神),也越有力量。 前面提過,希區考克電影中的MacGuffin是一個未明的先在昧祟,藉著整部電影接下來的隨之進行的種種忙碌,那個晃動的MacGuffin將慢慢在觀眾心中沈澱成形;而把一個段落當成最小單元來看,該段情節要表達的某人或某事,也可看為MacGuffin,關於它,我們知道得那麼少,它究竟「是什麼」呢,從該場景中眾人的反應,它的內在複雜性就出來了。 因為這樣,希區考克並不是一個很重視演員表演的導演,並非每個電影作者都「很電影」,但希區考克恰恰正是,他想傳達的一切,是除了電影作為一個整體,透過諸種事項的完美調度去協同達成,絕對不是演員這麼單點性的元素可以獨力撐的。 希區考克的長處正也是他的有限之處,他的電影太完美了,所有的細節算盡作盡,就是為了讓MacGuffin可以從空無之中飄出來且逐漸成立,但如此一來,所有的表現也將不會有「其它目的」,不會有更多可能性,就像我們用精緻的狼吞虎嚥表現以傳達飢餓的處境,但這個狼吞虎嚥的動作的任務變得很狹窄,它可以把飢餓寫得很立體,但便無法表達飢餓之外其它可能。 希區考克電影有一種必然性,這是它何以能如此成功地布置起漫漶而極具感染力的氛圍,使人陷入其中,這也幾乎可說是電影的特權。然而,除了回到那個某個未知的MacGuffin,電影無法將我們新帶到別的地方。 5.懸疑 哈代《一雙藍眼睛》有這麼一段,「心慌的奈特突然在某一刻停了下來,他的眼睛正對一塊嵌在崖壁裡的化石,像浮雕一樣垂直印在岩石表面。那是一隻有眼睛的生物。那雙眼睛死去化成石,此刻居然正凝視他。…在他觸目所及範圍內,那三葉蟲似乎是唯一一個曾活過之物,它曾經有可以救回的身軀,就好像他自己現在一樣。」,懸疑概念充分體現在這幅圖景中。人類的生存以段落銜接往下一個段落,懸疑就是那個轉接的邊上,這是一個最為實際之處,你所作出的一切將決定你是誰,這卻也是最為虛無之處,只要你遲疑了,就會墜落在無名的深淵,以希區考克的電影來說,就是被MacGuffin給吞吃掉了。 這是將懸疑概念逼到最為極端處去討論,但希區考克電影與我們的生活,其實是輕鬆許多的懸疑版本,以哈代的這段話,藏匿在大自然與歲月神秘窺視,就是電影中人物確實處在卻又無法掌握的處境,他們得對覆蓋在自己身上悚然作些什麼,才能回到安心。 僅僅是為了一個持續平穩的生活,我們必須盡一切所能,卻還依然毫無把握。希區考克的力量除了是他所布置出的強悍的電影裡的世界,更由於看電影的我們都太優渥,擁有太多可能會失去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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